向星祈愿(2 / 2)
这里这里——虽然想拍两下海的肩来示意真正的对象在这里,但似乎会引发新的问题,所以我忍住了冲动。
但是刚才那个老人说「从来就没把女人领进家门」什么的,难道那个女人的私生活和性癖已经暴露了吗。老人的目光锁定在我的金发上,却对海那同样闪闪发光的双瞳几乎视若无睹。他并非没有注意到,却仍然毫不关心,理由难道是……类似的情况已经见的太多了吗?
「行吧,你们进来吧。小潮她在里面的房间里睡着」
「睡着……?」
我没看时间,而是下意识看了看太阳。虽然这个点也确实是午睡时间,但怎么说呢,也太悠闲了。
我这里可是快要和悠闲八竿子打不着了。
刚才接待我们的恐怕是家族里的人,他似乎有要反对的意思,老人却拍了拍他的肩催促道:「没关系的」。这个男人一脸无法接受的样子,但似乎无法违抗老人,于是离开了我们回到了屋内。这个男人也完全没有要帮我们带路的样子。
「在这个家里,只要我说没关系,那就是没关系」
如此断言的老人发出了「啊哈哈」的笑声,高兴地离开了。这种无拘无束的笑声和地平小姐很像。那个女人提到的祖父,大概就是刚才那位老人吧。也就是说,他也是海的祖父。海她反应淡漠,不知道她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还是说,海在关心别的事情。
「姐、姐……还在睡,是感冒了吗」
啊,原来她关心的是那边啊,我心想到。关注点在卧床本身。虽然我觉得只是单纯在睡午觉罢了。
既然已经允许拜访了,那我们就光明正大地走进玄关了。除了刚才的男人以外,似乎就没有其他人来应对我们了。室内昏暗,而且滑溜溜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材质的原因,地面、家具、墙壁都滑不溜秋的。柔软的东西和滑溜的东西都会让人联想到有钱人。这是为什么呢。
是不是因为我的房间里缺少这类东西啊。
脱了鞋的海在东张西望了一番之后,走向了右手边。玄关前方直接就是走廊的分岔路,这种布局我还真是见所未见。我家的公寓走廊是笔直的,撒开腿跑的话马上就会撞到墙。如果这个宅子的走廊里奔跑的话,估计能把我累到上气不接下气。
伴随着轻轻的脚步声,我们俩一路向前。不知从哪传来的、抚着我们脖颈的蝉鸣声如今已经消失。海姑且不说,我和这个家族可是没半点关系,所以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啊。我微微发热的脑袋呆呆地想着这个疑问。和水池海、地平潮相遇地这个夏天,究竟要把我带去何方啊。
走廊中间的一扇门开了,估计有人要出来,所以我下意识做好了准备。海也一惊,她的脚停在了半空中。渐渐地,她开始保持这个姿势一点一点向后跳,真的太可爱了,尽管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一名中年男性走了出来,看到我们以后眯着眼,一脸惊讶。总之我先向他点头示意,满脸疑惑的他也敷衍地点了点头。接着,就在我们擦肩而过的时候,他突然回过了头。他那极度震惊的视线集中在了海的脸上。准确说,是集中在海的瞳孔。而且,这个男人的瞳孔也和海一样,有着同样的颜色。
这个夸张的反应,难道说。
男人睁大了眼睛,又缓缓地闭上了嘴,快步离开。从背影上看,或许称作逃跑会更加合适。
「那人什么情况啊」
「……谁知道呢」
海似乎完全没有细想。她脑袋里应该从来没想象过所谓父亲的存在。根据地平小姐的说法,似乎海从出生开始身边就只有母亲一人,所以就成这样了吗。
「………………………………」
是这样啊。
这个家里有海的父亲在,海的祖父、海的祖母也在。其他的亲戚也在。
很多和她有血缘关系的人都在。
虽然不知道是渴望还是被渴望,但是这里有很多能成为家人的人。
……真好啊——我闪过了一丝念头。
海能去的地方,有很多。
而我除了公寓里的房间以外就没有其他归宿了。
归宿。我啊,是想要归宿吧。
我被那个坏女人束缚着,我的自我似乎也在渐渐瓦解。或许我想要扩大自己的容身之处吧。不这么做的话,我就只能在那个闷热的房间里坐一辈子了。
但是我也很清楚,至少水池海和地平潮的身边,没有安排我所期待的归宿。
既然如此,那我为何还要来这间宅子呢。
以及,为何我还要走在这条长长的走廊上呢。
这些疑问,一个个都话糙理不糙。
「我说」
「嗯?」
「我们这是在瞎转悠吧」
我瞟了一眼海那上下摆动着的小小脑袋和头发,继续向前走。
「嗯」
才过了一会儿,海就老实地承认了。
虽然说是在里面,但究竟有多里面,当前在哪个方向的里面,更重要的是到底是哪个房间啊,这些一概不知。看来有钱人家所谓的「里面」也是一门学问啊。于是我们瞎转悠的结果就是,明明是在房子里转悠,最后却来到了屋外的道路……或者说走廊?总之我们出来了。阳光洒在了脖子和腿的汗水上。
虽然我们在默不作声地继续走,但一般把这种情况称为,迷路。
庭院光彩照人,仿佛把风光明媚的景物都融合到了一起。我似乎认识那个像是巨型绿色蘑菇伞一样的树,但名字到了嘴边却又想不出来。铺着石板路的庭院我也还是第一次在现实里见到,当然,里面也有个池塘。
更何况庭院这个概念在我的住宅里从一开始就是不存在的。看来是和不可思议的世界扯上了关系呢。
从庭院树林的间隙里,时不时能看到人影。从穿着打扮和发型来看,应该是刚才的老爷爷了。这次没有抱着泥土袋,而是扛着修枝剪,抬头看着树林。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们「不如去问问那个人吧」的视线,一脸疑惑地转向我们。他一动不动,凝视着我们。之后,他又突然笑了出来。
「啊,我明白了!真是对不住啊!」
他一边咔嚓咔嚓地舞着修枝剪一边走过来,这让我心慌得不行。咿——我我发出了短短一声惨叫。他中途似乎意识到了剪刀,「哈哈哈」地笑了一笑来掩饰尴尬,然后又开始了咔嚓咔嚓。快住手啊。
「不知道是在哪个房间吧。那就只好让我来带路了」
我们都还没开口他就心领神会了。似乎和那个坏女人一样,非常懂得察言观色。身上有着泥土味和干燥的太阳味的老爷爷光着脚在走廊里带路。可能是因为他个子高,他的背影有种安心感,但也阻挡了前方视线所以有种忐忑感。
「虽然我也想看看小潮不情愿的表情,但修整庭院的活还有一大堆要忙啊……」
老爷爷高兴的自言自语越过肩膀传入了我们的耳朵。一边这么说着,他回过头稍稍看了我和海一眼。不管做什么都看起来很开心,这点和地平小姐还挺像的。
无论是有趣的事情,还是恶劣的事情,都会笑着。
「因为小潮她,是不会把自己重要的人带进这个家的」
根据地平小姐所述的家庭状况,不难推测出老爷爷的言外之意。
先不提我对于那个女人来说是不是重要的人。
果然不来这里才是正确的选项吧。
但我边上的那孩子,哪怕面对错误的选项也会奋不顾身吧。
「就是这个房间。虽然她还没起床但你们直接进去也没关系」
老爷爷指了指走廊上的一扇障子门,然后自顾自离去了。
但他走了没几步就又停下了脚步,似乎想到了什么。
「那边那位小姐」
老爷爷扛着修枝剪转过头。视线和声音都指向了海。
「叫我?」
海的手刚伸向障子门,她似乎没想到自己会被叫住,于是整个人都定住了。
老爷爷盯着海看,他似乎有些高兴,缓缓开口:
「太好了,你完全不像你父亲」
真的太好了——老爷爷又补了这么一句,似乎心满意足,说完就回庭院去了。
果不其然,他看起来早就知道了。
海依旧丈二摸不着头脑,没什么反应。
「父亲……我完全没见过,所以不知道像不像」
「没错呢——」
见过了见过了。
接下来。
障子门的里面就是我们要去的房间……敲门的话,该敲障子门的哪里呢?这方面应该有讲究的吧?我没怎么拜访过日式宅邸,所以不知道这方面的规矩。我还在纠结的时候,海直接跳过了敲门环节,缓缓地推开了障子门。
门推开了一条缝,我和海从缝隙往里窥探,但立刻就和房间里的一双眼睛撞了个正着,吓了我一条。
那双眼睛转了转,然后似乎捕捉到了我的金发。
地平小姐的瞳孔猛地一缩,像是在凝视正午的太阳。
从她的嘴角能看出她神情严峻,但马上就被惊讶取代了,表情放松了下来。
她的嘴角回到了平常的表情,吸引人和视线的表情。
「海,高空。欢迎你们」
从门缝里洒过来的阳光,照在了从被窝里支起身体的地平小姐身上,她向我们招了招手,神色温柔而又有些拘谨。这景象,仿佛一头栽进夏季的大气湍流般梦幻。
睡衣是……浴衣?(注:和服的一种)纯白的和服,似乎缠绕着清廉与虚幻。她的头发溶在了房间的阴影里,看起来仿佛头发已经长到能把地板都给埋了。以及,她的脸上失去了色彩,如同季末的枯枝。只需一眼就能明白,她的脸色,无言胜千言。
房间里弥漫着疗养中的病人般的氛围,正当我跨进房间时,袭来的冷气让我的背打了个哆嗦。
房间里没有平时她身上的花香。可能是被榻榻米的味道给盖过去了。
房间里的装潢风格是日式的,但里面摆着的小物件和架子也有西洋风的,看起来还挺随便。随心所欲地使用分给自己的房间——大概就是给人这种印象。房间中央铺着宽大的被褥,我们两人在它的边上规规矩矩地缩起身子坐下。地平小姐似乎是要欢迎我们,她的胳膊从浴衣的布料里钻了出来,胳膊看起来……和平常一样。似乎并未消瘦。只是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快点把障子门关了吧。因为开着空调呢」
「啊,好的……」
我身子向后仰,把手伸向后方去关门。在我还没把身子正回来的时,她们就开始了对话。
「姐、姐」
对于海的支支吾吾,地平小姐笑逐颜开。
Image
「怎么了」
「身体,不舒服吗?」
海怯生生地问着,她的肩膀和脑袋都紧张得不行。
地平小姐保持着一贯的微笑,向我们说明:
「其实我呢」
海握紧了拳头,骨头和血管如同突刺一般浮现。
我的手,怎么说呢。只是手心冒汗,感觉到了燥热。
然后。
「那天告别之后,我发现我的包还落在高空的公寓了呢……纠结了一番要不要去拿包,但折返回去撞上你们的话,就等于说我之前耍的帅要白白泡汤了,于是我就干脆一路走回了家」
「……啥?」
「但我不知道步行回家的路该怎么走,而且身无分文外加没带手机,这可能是我一生里最受苦的一次了。花了整整三天时间才回到家,中途还以为我要死翘翘了」
「啊哈哈哈」地笑着,脸蛋瘦了一些的地平小姐仿佛在分享什么美妙回忆。其实看着她的脸色,我还以为她要说自己患了什么重症,现在知道真相以后脑海里闪过了一大堆念头,这是怎么回事啊。
从她的态度上完全看不出有撒谎糊弄的样子。
看来,真的只是走得太累了。
……虽然似乎能从她的脸色上看出原因,但是,我完全看不懂。
不对劲……不对劲,不对劲不对劲,除了不对劲以外我就想不到别的说法了……这个女人。我想了半天,但除了笨蛋、白痴这种能脱口而出的,就想不出别的表达方式了。虽然我回家以后立刻就发现她把包落下了,但我还以为她至少有随身携带钱包。
但这个女人也确实是一副会干这种事的样子。
即便是到刚才为止都还认为事态严重的海也说道:「啊……原来,是这样吗」,只不过她有些口齿不清。
地平小姐似乎从妹妹那里稍微找回了些平时的状态。
「所以如果要问我是不是不舒服呢那确实有些不舒服。所以我睡了一段时间」
她嘴角似乎露着微笑,流露出怀念的神情。
但她的眼神却很犀利,这非常少见。
「刚才只是在睡午觉。看,我头发都睡乱了」
地平小姐玩着自己翘起来的头发,乐此不疲。要说她是不是在睡觉,那刚才确实是在睡觉。
「啊,那个包……」
海有些胆怯地递出带来的包,地平小姐说了声谢谢,回以和往常一样的微笑,然后向我们招了招手。明明已经足够近了,但她还是温柔地、柔和地招了招手。海先动了起来。她坐着往地平小姐那边挪,发出了吱吱吱的声音,然后传来了「啊……」的一声。这是海的声音呢,还是地平小姐的呢。我还没搞清楚,就看到地平小姐抱住了海。
「见不到姐姐所以寂寞了吗?」
海抬起头,似乎要为自己辩解,但很快又作罢,选择沉入姐姐的怀抱。
「嗯……」
「坦诚的海也很可爱啊。虽然有点感觉缺了些什么」
海的长发散了开,似乎要被瘫软了的后背给吞噬了一样。地平小姐撩起海垂着的发丝,让它从手心滑落,然后笑了起来。
「高空也过来吧」
「诶……」
「不行」
我还在犹豫的时候,抱着姐姐胳膊的海回过头,一脸凶相。这家伙,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恶狠狠的。无论是恋人还是姐姐,都不妨碍海一如既往地沉溺在地平潮的温柔乡里。
「大老远来一趟多不容易,过来过来」
而姐姐那边才不管那么多,继续劝诱我。我一时间不知道该听谁的。
虽然我哪一边都不想选,可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道送命题。就在我被逼到绝境时,对面开始行动了。一手抱着海的地平小姐咯吱咯吱地从被窝里挪过来,揽住了我的肩。也没管我们愿不愿意,我和海仿佛都成了她的后宫佳丽。
「人生赢家左拥右抱」(注:原文为「胜ちまくりモテまくり」,其出处为1999年刊登于杂志上的某个幸运护身符广告,而该广告的配图是左拥右抱坐在装满钞票的浴缸里,并配以「胜ちまくりモテまくり」的广告词,字面意思为百战百胜、人见人爱)
坏女人搂着我们的肩膀,满脸喜悦。她的手没有什么力道,但不知为什么却无法挣脱。偷偷看了眼海,发现她朝我撅着嘴,好可爱啊。
「高空是跟着海一起来的吗?」
「……………………是啊」
其实是因为我不想让她们两人独处,特别不想。
我是在吃谁的醋呢?
是海,还是地平小姐?
谁的比重更高呢?脑袋晕乎乎的,我已经,彻底弄不明白了。和海聊天时我是喜欢海的,但被地平小姐这样触摸时,脑袋会痛得厉害。
明明这个危险的女人根本就没有资格和海进行比较,但不知不觉中她俩在我心中已经是平起平坐了。
所谓的现代魔女,恐怕就是这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人心的女人吧
「海,高空她是个非常好的孩子哦。不和这样的好孩子好好相处可是要吃大亏的哦」
简直像是在哄小孩子,这哪里还是姐姐,根本就是母亲吧。
母亲。妈妈。小婴儿。
我脑袋里当当作响。
「如果她和姐姐没那么要好的话,我会和她好好相处的」
海似乎有自己的想法,默默地瞪着我和地平小姐。
面对怒目而视的海,地平小姐依旧愉悦地摸摸了她的背。
「人生赢家左拥右抱」
这个刚才已经说过了。
「才没有和她要好……」
应该说关系很差。明明关系很差,但当我意识到时就已经在她身边了。她的花言巧语仿佛被附了魔。
「我的住址……对哦,你们是向泉小姐打听来的吧」
「嗯」
「不过她居然还记得呢。那个人总是呆呆的,我还以为她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她这方面我也有点担心」
海的妈妈在这座宅邸里工作过,那个人,真的能劳动吗?
我产生了些不太礼貌的疑问。虽然她最近也会帮忙扫除之类的了。但除此之外要么就散步,要么在睡觉,要么在和我妈嬉闹。看着这样的两人,莫非,相比之下我的妈妈也没有那么无忧无虑。
「言归正传。难得你们过来玩,但有些话我也必须得说」
握着我们肩膀的指尖,似乎从血管里隐隐带来些微热。
「其实,我不想让你们来这里」
地平小姐她难得语气生硬。
「这里的人都不三不四,包括我在内」
不三不四的女人,虽然我早就在心里这么损她过无数遍,但当她自己说出口时我还是有些懵。这种实打实的诋毁反而让我畏首畏尾,此时我才发现,原来我的成长环境还挺文明的。
「能稍微等我一下吗?我换身衣服,一起去外面逛逛吧」
地平小姐没等我们回答就准备起床了。她把缠着自己胳膊的海慢慢地剥了下来,「嘿」了一声把海放到了我身边。海的肩膀撞上了我,我们两人都翻倒在地。她的体型比我小了一圈,肩膀不算宽但很硬,磕到了的话相当疼。
虽然海立刻就爬了起来,可她的长发铺得我满脸都是。
我想把粘在脸上的头发给拨开,但没想到手指却被头发给缠住了,海「呀」了一声,脑袋被往后扯了一下。这场景看起来像是被海藻给缠住了,急着要把它剥下来却死活搞不定。
「喂喂,别随便扯我的头啊」
「抱歉」
一边道歉,一边和缠住我手指的发梢展开殊死搏斗。
「疼死了」(注:这里小海没有说方言,并且采用了「っす」作为句尾,这通常是朋友之间较为随意的说话方式)
「啊?」
她的用词突然变得反而让我惊了。
「诶?啊——……我是说好痛啊」(注:这里小海重新使用了方言,用语也较为拘谨)
「也不用重新改口说一遍吧……」
海的内心里也储存了这种说话方式啊。
海似乎放弃抵抗了,不再和我玩头发拔河,反而主动靠近我。她压在了我的胸上。海的柔软和香味笼罩着我肩部以上,仿佛能看到她的声音化作烟圈一个接一个吐出来。海似乎没意识到这些,继续把已经松弛下来的头发从我的手指上解开。
再次在被褥上坐定,突然听到「啊」的一声惊叫。我心怦怦跳,朝着声音的指向看过去。结果,在不得了的方面受到了刺激。脱了睡衣的地平小姐完全没有要遮掩自己裸体的打算,就那么光着身子,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喂喂」
我和海之中,至少该有一人上去七手八脚地制止她才对吧。
「发生什么了?」
地平小姐回过头,依旧没有要遮羞的意思。嗯,嗯?——温柔的地平小姐满头问号,过了一会儿才「啊」了一下,望向自己的身体。
「反正我们都已经是坦诚相待的关系了啊」
「话是这么说,可是……」
海盯着我让我不要轻举妄动,她的眼神很好读懂。
「空她……」
「怎么了」
「空喜欢姐姐」
「没,一点儿都没」
「我好伤心」
坏女人丧气了,尽管语气听起来并不丧气。想要哀叹的话好歹带点真情实意出来啊。这个女人光着身子叉着腰,最后只是选择露出了愉快的笑容。
但是,一想到这对姐妹的胸都给我摸过,不知为何我就开始有些难为情了。特别是「不知为何」这点最让我难为情。
地平小姐从衣架那里挑了一件叠的整整齐齐的浴衣,而非洋装。她似乎穿惯了这件淡紫色布料的浴衣。布料逐渐覆盖地平小姐那光润的背脊和肩胛骨、以及滑腻的……臀部。保守的说法是,这些若隐若现的部分,让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跟着转。
仿佛在看什么余兴节目一般……完全冷静不下来。手指的细微动作和我心跳的频率同步了。这个女人总是用奇怪的方法让我小鹿乱撞。这绝对会让我折寿的吧。
在我想入非非的时候,突然感觉到一股火辣辣的视线,往边上一看就立刻对上了海那凶巴巴的眼神。
「干嘛?」
「果然,你好下流」
听她的意思,我的一举一动都被她尽收眼底,我顿时就慌了神,使出吃奶的劲才勉强让自己看起来不怎么动摇。
「啥?」
「你看姐姐的裸体看得眼睛都直了」
虽然确实如此。
「那又怎样?反正无所谓,又没什么关系」
声音小得可怜。如果我是能自信满满地怼回去的性格,也就不会落到现在这个境地了。
「难道你觉得可以看吗?」
「……你这么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答」
平常的海老实巴交得像是潜伏在阴影里一样,一旦和这个女人扯上关系就会立刻从半路里杀出来。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水池海的人性全都是依赖于姐姐才能存在。这家伙,如果地平潮不在她身边就会浑浑噩噩。显然,她的某些方面已经病入膏肓,却也木已成舟了。
似乎已经,束手无策了。
「不要吵架。要是你们两个因为我的裸体吵起来那可真是笑掉大牙了」
「能看姐姐裸体的,只有我一个人」
姐姐似乎饶有兴趣地和她确认着。
「是这样吗?」
「是,这样的」
「原来是这样啊——」
完全没感觉到她有恍然大悟,只是单纯在随口附和罢了。
「你平时都穿和服吗」
「嗯——想穿的时候会穿,有正事要办的时候也会穿」
「我喜欢姐姐穿浴衣的样子」
海立刻插了一嘴。她在边上就像一只很会叫的小狗。
「谢谢~。今晚有点事要办。虽然有些麻烦」
整理好腰带的地平小姐,解释了一下她简约的打扮。她只拿了钱包,然后说着「来吧来吧」把扶我们起来。她顺势搂住我们的肩,半强硬地把我们推出了房间。空调都不关真的不要紧吗,我的关注点是不是有点怪。
我们沿着面朝庭院的外侧走廊前进,一路上噼噼啪啪地响着三人杂乱的脚步声。没过多少功夫,清凉感就已经被汗水从肌肤上剥离了。可能是因为海她身材娇小,地平小姐的步幅也稍稍和她同步。
庭院深处若隐若现着一个浑身都是晒痕的人,地平小姐很快就注意到了他。
「是老头子给你们带路的?」
平缓的语调配上粗俗的用词,她的话让我暗自一惊。
「嗯。是爷爷」
海坦率地回答。听她的口气似乎对「爷爷」是有概念的,但对于「祖父」就完全没有概念。
「也对呢。这个家里就没有其他人愿意做这种事了」
「……祖母呢?」
「很早以前就过世了」
我对地平小姐所说的有些在意就试着追问了一下,得到了简单朴素的回答。
「而且她这人也不会帮别人带路,尽管她是个怪人」
帮别人带路原来是怪人才会做的事情吗。结果,我们都没和爷爷打招呼就离开了宅邸。
才刚出大门,地平小姐的手就从我们的肩膀一路向下游走,直到握住我们的手指。
右手握着海的手,左手握着我的手。
被握住的时候我一阵酥麻,然后似乎连夏日的暑气都不那么熬人了。
唯独蝉鸣还在我脑中回荡。
「要去哪里呢」
夹在我和海中间的地平小姐牵着我们的手,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踢得老高的腿和欢快的声音,盛夏的高温似乎也无法驻留在她那白得像是要融化滴落的肌肤上。
「星和海」
她的头转来转去,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海,唯独没怎么看前面的路,但这也不妨碍她前进的脚步。
「今天啊,就去看星星吧」
星,说出这个词的时候我心里颤了一下。接着海斜着眼睛看着我。不是她想的那个星,大概吧。
「去看海也不错,但那样的话还得准备泳装才行呢」
地平小姐盯着海看,尤其是海的胸部,然后缓缓地露出笑容。光是这视线妥妥算性骚扰了,但她是个笑容和蔼可亲的美女所以无罪,不由得感叹被神所偏爱的人都有恃无恐。
之后,我觉得我们两人的名字还挺麻烦的。
海啊星啊,一旦念出来就容易联想到其他事物。
「去看星星?现在可是白天啊」
「即使在白天也能看到星星哦,张目凝视的话说不定就能」
她似乎又在叨咕些听起来很厉害,实际上毫无内涵的东西。
像这样适当抛出些故弄玄虚的话题,或许就是装作博学多识的秘诀吗。
「不过,现在我们要去的是不用这么费劲也能看到星星的地方」
「……啊,是那个吧」
我明白目的地是哪儿了。大概,附近有那种地方吧。海似乎还没想明白,先是发了会儿呆,之后不知道是放弃思考了还是得出结论了,转为看着和姐姐相握的手,静静地微笑着。
我希望海给予我的事物。
早就已经被海拥有、占领、填埋,谁也无法侵入。
一切都为时已晚,连起跑线都找不到。
胎死腹中的恋爱,没有比这更贴切的形容了。
恋爱中的女人,被她爱着的姐姐,以及没有人爱的我,这三个人,手牵着手。
这其中的致命缺陷是一目了然的,但酷热阻止了我的抗争,只能屈服于惰性,继续牵着手。
我倔强地抬起头望向天空,还是没能找到溶化在阳光里的星辰。
经过图书馆再穿过公园,之后稍微走一段路就到了。
在一排滑梯状的物体前方,有个格外吸睛的白银球体。盛夏的阳光被它反射着,却也簇拥着它,仿佛它是降落于地面上的太阳。
在入口附近,迎接我们的是各种各样的金属物体,抬头再仔细一看,原来这个球体是个地球仪。球体的表面上写着少年宫。
「海你们的门票就由姐姐我来买单了」
进门之后立刻就到了前台,地平小姐笑嘻嘻地拿出钱包。
「可姐姐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
用胡搅蛮缠的日语来抬杠。总之就是除了自己以外一概不承认,一副吃了秤砣铁了心的样子。而我几乎连冲她发飙的力气都没有了。
地平小姐趁着胡闹的海转头那一瞬,恶作剧地比了个V字手势。
「全价票两张外加儿童票一张」
「喂」
海在后头咚咚咚地敲着姐姐的背,但姐姐毫不理睬。
「搞定了搞定了。好耶」
检票完的姐姐喜上眉梢。顺便一提虽然她撒谎了,但付款时还是说了实话——「其实后面那位只是看起来像小孩」,然后老老实实地付了全价。工作人员一脸「你是来找茬的吗」的表情,但这个女人应该只是单纯的想耍这么一出。
「我到底哪里看起来像初中生啊……身高除外」
海把手搭在头上,看起来愤愤不平。她把手往上伸,直到够着姐姐头顶的高度。
「希望渺茫呢」
海似乎放弃纠结身高差了,立刻放回了手。姐姐看着这样的妹妹,嘴角微微泛起笑容。
这笑容过分了啊。婀娜的表情如同诱蛾灯,引诱着人来飞蛾扑火。时至今日共有多少名女高中生被她明眸皓齿给迷了心窍啊。连自己的妹妹都去勾引,真是丧心病狂。
地平小姐在场馆内仍然牵着我们的手,沿着旋转楼梯一路往下。形似漩涡的楼梯似乎是在描绘远古时期的某种螺。到了地下,立刻能看到左手边摆满了植物模型,足足有一片森林。
地下一层是展示厅,顾名思义,展示品种类繁多、琳琅满目。有不同时代的面具和民族服装。在体温测量角那边有满桌子的玩具,都是我见所未见的。中央有个巨大的蛋模型,小孩子们用手指对着蛋的表面戳个不停。从被撕了一角的标签上能看出,这是恐龙蛋的仿制模型。
「好怀念啊。陈列的东西一点都没变」
凝望着混在孩子堆里的恐龙蛋,地平小姐有些欣喜。
「姐姐,你经常来这里吗?」
海对姐姐的称呼似乎也终于不磕巴了。
「以前常来。最近的话基本都是去三楼那里」
现在逛的地方,只是我有点想再回来看看——她又加了一句,在我们绕了大厅一圈以后就快步走向楼梯。时不时会感觉到她的脚步像小孩子一样轻快。似乎她的脚步乃至生活都不会疲倦。这就是成功人士的生活方式吗。
或许只是她刚起床精力充沛罢了。
「目的地在三楼哦。走吧」
我们牵着的手前后摇摆着,我纳闷牵手的意义究竟何在。
爬上楼梯,回到了一楼前台。里面的区域挂着「工坊」的牌子。似乎是给小孩子们动手制作的地方,但牌子上写了「下午票已售罄」。我从没参加过这种活动,所以这个房间在我眼里闪闪发光。
沿着旋转楼梯上到二楼,这里是个宽阔的圆环。幽蓝的照明灯光能让人心静自然凉,会让人误以为空调开低了好几度。大厅里放置着很多电脑,播放着各类和宇宙相关的影像。挂在墙上的屏幕显示着太阳和其他星星的运行轨道,耳边能听到解说的声音。
我的生活半径里没有电脑,所以对我来说有些新奇。来这里乘凉的小孩子们背对着屏幕而坐,叽叽喳喳地闲聊着。不知不觉,我开始盯着小孩子细胳膊上的晒痕看。
我是个和晒痕没啥缘分的孩子。毕竟从小到大家庭氛围也不怎么活跃。暑假里要么在做作业,要么在做家务,要么就坐在电风扇前。
真是个好孩子。我表扬了自己,过去的我从未被任何人夸过。
楼梯只通到二楼。接下来似乎要坐电梯前往三楼。通往紧急出口的通道一片昏暗,我们坐上了早已停在那里的电梯。期间,我把它和酒店电梯作了个对比,这里的电梯更加狭小,脚下也不太稳。按下按钮后,毫无装饰的轿厢开始上升。
稍微靠近了天空和宇宙一些。
上行的距离似乎远超三楼,但电梯上写的还是三楼。电梯门打开之后,面前是一条狭长的通道。这里似乎又是一个圆环状的区域。穿过了贴满夏日活动海报的通道,我们走向了一扇紫色的门。
「这里啊,正好是外面看到的地球仪的里面哦」
「哦……」
地平小姐解说着,仿佛她是这里的工作人员。里面的地板和墙壁都是紫色的,我难以适应这种氛围,所以有些静不下心。倾斜的地板上放置着很多座位,因为是在开演前所长空位很多。我们三人依旧手牵着手,所以找了三个并排的位子。
「让我在中间好不好?」
正中央和我们有一些高度差的地方装着一台看上去像是投影机的东西,地平小姐选了它右下方的座位,然后观察着我们的反应。
「我无所谓」
海瞟了我一眼后这么说到。她的意思大概是只要在姐姐身边就无所谓吧。
如果我坐中间,这位烦人的姐控就会不服气地嚷嚷着「你抢走了姐姐身边的位子」之类的。
「随你的便」
包括牵手也是随你的便,而且我至今也搞不懂牵手的意义。
「反正我又不是左拥右抱的人生赢家」
所以如果我坐中间,肯定是哪根筋搭错了。
「只要高空你愿意的话,肯定也能成为万人迷的」
调整躺椅的角度时,地平小姐凑过来恭维我,她凑得实在是太近,我都能感觉到她的呼吸。椅子是紫色的,地平小姐的浴衣也是紫色的。她仿佛融入其中。
「你这种女人是把女孩子们当作扑克牌来打的类型」
「没听懂,但这语气应该是在说我差劲啊」
一不小心就把心里话说出来了。满脸堆笑地说着不正经的话,从而引起别人的关注。她的言行举止似乎是把这些都给算计到了,也有可能使我过分解读了。
「话说回来,这是什么?」
靠在躺椅上的海凝望着鲜艳的紫色,向姐姐询问。
这也不知道吗——隔着地平小姐的我震惊地望着那个小脑袋。她到底是有多与世隔绝啊。或许,现在她能正常上学、正常对话反而已经是奇迹了。
「再过会儿你就明白了,敬请期待」
面对这样的妹妹,姐姐并没有捉弄她,而是温柔地回应她。
这小嘴儿抹了蜜般的发言让我瞬间有种「这难道不是个好姐姐吗」的念头。
「嗯。只要是跟着姐姐,去哪儿都很开心」
「……咿嘻嘻嘻」
地平小姐冒出几声让人寒毛倒竖的笑声,这是露出狐狸尾巴了吧。
灯光熄灭,像吹灭了蜡烛一般。尽管观众不多,今天已经上映过很多次的演出再次开始了。天体观测、天象仪。对我来说,这也是从来没体验过的。
室内伸手不见五指。不知为何,在黑暗里肩膀会有些沉甸甸的。
空调冷风轻拂着我的锁骨,不禁打了个冷颤。
每当视野里的黑色变浓,我都会真切感受到在座椅扶手上和我相握的邻座的手。
喜欢女高中生本身就是件很离谱的事了,但这女人还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牵起了我的手。
我越想越火大。
……万人迷,吗。
明明我有想去迷的对象,但为什么对方对我不理不睬啊,我真的很想问个究竟。
一边回忆着门票钱一边把身子埋在椅子里,我在黑暗中眯起眼睛。
就这样,我们邂逅了价值五百圆的星星。
斜上方的机器响动了几声。仍然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姐姐手上传来的温热能让我辨明上下左右和所处的位置。要开始了吗。
电影院就是这种氛围吗。虽然我没去过,但也对「暗转」(注:将舞台上的灯光全部熄灭并在此期间切换场景)有所印象。如果和姐姐一起去电影院的话,估计我会全程盯着姐姐的侧脸看吧。姐姐,一周不见的,姐姐。
明明从使用时长来算的话,地生小姐这个称呼有压倒性的优势,但我感觉还是更习惯于叫她姐姐。每当我想起姐姐,心都会一揪。都会被紧张填满。
下巴在打颤。想呼唤一声姐姐。想紧紧搂住她的手臂,放声大哭。
这种情感让我难以呼吸,也难以言明。稍微离了点距离就会让我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一种和迄今为止的恋爱大相径庭的感情正在冲击着我,我的手指仿佛陷入了细密的网,被它动摇。
姐姐。
可能是因为我把呼吸的力气都用在了呼唤姐姐上,所以才会一直感到苦闷吧。
一直烦恼着、思考着这些事,眼前的黑暗里渐渐散出了光粒。
片刻之后,我明白了这些是夜空中的星。
像是美丽的沙粒一般,洒落着无数星辰。美轮美奂的夜空,这就是我的感言。
我几乎没见过星星。夜晚的我,乖巧得像是趴窝的小动物,安安静静地闷头睡觉。夜晚的噪音足以让人抓狂。我为何存在于此,凭何存在于此,越是深究,越如千刀万剐。
面对浩瀚星空,我该思考些什么呢。我,毫无头绪。
抬着头会感觉到冷。脖子有些抽筋,仿佛在做什么禁忌之事。似乎是感觉到了我的手臂发僵,姐姐再次握紧了我的手。淡淡灯光描绘着星空,也照映着姐姐的侧脸。她嘴角舒展,写满了期待;瞳孔闪耀,让星辰黯然失色。
随着斗转星移,馆内响起了解说员的声音。本馆的解说员首先介绍了今夜的星空。不但列举了这个时期能见到的星座,还按顺序讲解了今晚各个方位的星星。解说员在天公不作美的日子里时候会介绍些什么呢,我开始发呆。星星的名字对我来说如同天书,所以讲解词我都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
星座的名字我也闻所未闻,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啥星座,顺便一提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啥血型。
解说员还挺称职。讲了关于星星的轶事,也讲了诗之类的——可惜我听不懂……总的来说谈吐文雅,但我真提不起兴趣,所以也没法表现得兴高采烈。看来想要温文尔雅地给文盲教书简直难于登天,教书的需要门槛,被教的更是需要门槛。
所以,我一会儿看看星空,一会儿看看姐姐。
仰望星空的姐姐满心欢喜,在我眼里闪闪发光。所以对我来说,哪一边都是星星。
看向姐姐时,偶尔会和空四目相对。她的目光扭扭捏捏,似乎有话要讲。但她一言不发,把真心话憋了回去,就像把眼泪往肚子里流那样。空是理性的,毫无疑问是我见到的最好的人。
姐姐虽然有数不尽的温柔,但要说她是好人的话……那可能差得有点点点远。
她要真是好人,就不会有了女朋友还和别的女高中生牵手。这人我真拿她没办法。
扯远了……对了对了,空这家伙可是个好人。而且她好像……喜欢我。这让我很纠结。纠结的或许是我除了摆臭脸、摆凶脸就不知道该用什么脸面对她了。我只知道该如何面对讨厌的家伙、恐怖的家伙,以及妈妈、喜欢的人。至于朋友和同学?目前为止我真没有半点经验。
但空并没有把我当朋友或者同学看待。
她战战兢兢地摸我胸时的表情。她脸上的红热无处可藏,湿润的双瞳在层层过滤之后只留下纯粹的兴奋,心跳声在锁骨上跃动。这一切,都对我毫无保留。这一切,也正是我在姐姐身上体验到的。
但我从空身上就没感觉到类似的东西。
没能溶化我心里任何东西,哪怕一丁点儿。
对我而言,温柔即是姐姐,甜蜜即是姐姐,情爱即是姐姐。
从相识起,姐姐就倾囊相授了所有这些的形状,而我只能依葫芦画瓢。也就是说,虽然我有些不知所言,但是……假设空拥有和姐姐一样的温柔、甜蜜和情爱的话,那恐怕我眼里就只有空了吧。
当然,这是万万不可能的。
再做个假设,如果我是先遇到空而非姐姐,那我可能会对空产生截然不同的感情吧。可如果那天我没遇见姐姐,那我大概率也不会和空相遇吧。话句话说,这些假设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成立的,毋庸置疑。
我从空身上感觉到了喜欢,但这种喜欢并不是空期待的那种喜欢。
就和来这里之前所说的一样。虽然我和空一起生活了很久,但我觉得我离开她身边对我们两人都好。如果有朝一日姐姐不再倾心于我,我大概会寻短见,空肯定对我也有类似的想法。所以……这样不好。
果然,这次也无法长久呢。
虽然,我并不讨厌和空一起睡在酷热难耐的房间里。
怀着这些想法,我望向离我最近的星。
我心中的星,仅此一颗。
和空相视了一会儿,她最终还是把目光逃向星空了。
这让我有种孤零零的感觉,只能对着毫无想法的星空发着呆。
「………………………………」
洒遍整片天空的光芒,却照不进我的心。
为什么要看星星呢,我突然冒出疑问。
这个怪问题并不是在问星星,而是在问我自己。我这辈子都不愿去回忆迄今为止的经历,但也无法忘记。往事全都不堪回首,难以置信的是它们居然和现在的时光接壤。
在陌生的家和学校之间两点一线,日复一日。如果我稍微绕个道而且还被发现了的话,甚至有被踢飞了的经历。被发现的时候,先是一波大发雷霆,紧接着我整个人就像皮球一样在半空中翩翩起舞,然后以手肘作为起落架来了个硬着陆,最后全身散架动弹不得。一开始我以为浑身上下都只是皮外伤,之后,侧肋稍微上面一点的地方疼得要命,怎么都好不了。每次呼吸都难受得不行,会发出如同干呕的异响,要一直弓着背用力喘气才能消停。每当半夜都得来这一遭,不知不觉已经是我睡前的习惯了。
现在想想,那时候可能是轻微骨折了。
如果说同住一家为家人的话,那对我而言家人不过都是这种货色罢了。妈妈不会向我伸出援手,而其他人对我只会流露出厌恶。
我在排挤中遍体鳞伤,所以绝对不能放松警惕。
这就是家人。
但是现在,我身边的家人截然不同。
姐姐。
每一声呢喃每一次想念,胸口都会划过一道暖流。只要舔上一口就会甜到心间。比砂糖更粘稠,比可可更甘甜。细细品味,片刻之间就会上瘾。所以今天,我也来和姐姐相见。
在姐姐怀里,我会失去从容。
姐姐会把我全部填满,不会让我有功夫去回忆讨厌的事。
被姐姐的颜色染遍,或许就是我所谓的幸福吧。
可能是因为呆在黑暗里一动不动的缘故,唤起了我各种各样的回忆,也思考了很多。
星辰的影像缓缓变化,汇聚成奔流的光之河,我抬头望着,不知为何泪水夺眶而出。或许是因为没顾着眨眼所以眼睛有些干吧。又或许是因为,对我自己能无忧无虑地看星星而感到安心吧。
即使合上眼睛,星星似乎依旧挂在眼睑的另一侧。
星星像是吸了我的血,带着温热。
过了一会儿传来解说员返场问候的声音,我睁开了双眼。
星星已经被收拾干净了。
作为替代的灯光已经点亮,像是吹灭的蜡烛复燃一样。
「不管体验多少次,这个都好有意思啊」
重见光明的姐姐心满意足,连声音都透着笑意。
「高空也很尽兴吗?」
「……才没有」
虽然空一脸平静,但回话时似乎带了点哭腔。
正和姐姐说着话的空却把视线锁定在了我身上。她眼里满是困惑。察觉到了这点的姐姐转向了我。或许,是因为我还在哭吧。
姐姐没有拂去我的泪水。之前也是如此。她似乎并不觉得哭是件坏事,只是静静地微笑。她是在包容着我啊。
所以姐姐保持着这个神态,向我问道:
「海,难得来看一次星星,要不要许个愿呢?」
「许愿……?」
一张嘴,眼泪又涌了出来。
「从古至今,人们都会向星祈愿」
投影的星空早已消失,只剩下紫色的天花板了。
剩下的星星,没错,唯有我身边这颗。
每当我看着那颗星,我的肩膀就止不住颤动,不知道想要说些什么,似乎要被满溢出来的给溺死。姐姐像真正的星星那样照映着我,静候着我。
以前我也被问起过。我所期望的是姐姐的什么。
想要什么样的姐姐。
我期望的东西。是与姐姐近在咫尺,是近在咫尺的姐姐。
是谁,在我身旁,守在身旁,赐予我包容,还有——
赐予我温柔。
「我想要只属于我的姐姐」
肩膀像是被切了个口子,愿望从那里溢了出来。
声音泉涌,像蚯蚓一样翻滚。
「我想要能包容我的人,想要不会打我的人,温柔的人,不可怕的人,温柔的人温柔的人温柔的人,温暖的温柔的,包容我的,给我包容的人」
在我还不知道究竟该用心传达什么的时候,愿望它已经脱口而出横冲直撞了。我的词汇匮乏得绝望,脑袋里天旋地转,感觉燃烧殆尽了。原本跑马灯般的回忆已经不再冲击我的太阳穴,而是被抛之脑后。
咔咔咔的,难受的回忆无论有多少无论有几次无论有多苦,我都历历在目。和姐姐相识后——虽然那时候她还不是姐姐,纵然我经历了很多美好的事、开心的事,却仍心神不宁。因为,总会有分别。
每次在车站前分别时,我都是像是被推向了人生的终点站,惴惴不安。
什么「下次见」,什么「再见」,这些词都让我讨厌。
想要不再不安。
想要舍弃恐惧。
这,也就是说。
「我想要幸福」
话音刚落,似乎能听到一声响,或许是脑袋里有什么东西被切断了。喀嚓一声,脑袋很自然地耷拉了下来。
哈,呵——各种意义不明的声音从我嘴里源源不断地冒出来,与此同时我睁开了眼睛。没有眨眼,眼睛也越来越干,头好热,似乎气血上涌。啵啵,发出了冒泡声。
「嗯——……」
头顶上传来了不紧不慢的沉思声。
「幸福啊」
幸福之所以难,是因为每个人想要的形状都不同呢——姐姐不知向着谁说着。
关我啥事——似乎又传来个生气的声音。
「虽说让自己幸福还挺容易的,但让别人幸福是要有决心的。」
啊,这是小说里的句子。你已经读过了吗?——姐姐又不知道在向着谁问话。(注:指第二卷第四章中地生小姐送了星同学的小说)
你好烦——传来一个急躁的声音。
「……也对呢。再怎么说也得对海、对我的妹妹负起责任呢」
说完姐姐闭上了眼睛,她似乎想到了什么,放松了嘴角,露出满足的表情。
「而且……我也约定过了啊」(注:约定的内容详见《安达与岛村》第十一卷第六章)
「yuē dìng?」
像是要巧妙地回避我的疑问,姐姐抬起笑脸,满是温柔。
姐姐的温柔。
如此缥缈,如此纤细,犹如花开的那一瞬又被风化而凋散。
「海,你要和我一起住吗?」
姐姐的手包裹住了我的手。
像是最初和我相遇时替我包扎伤口那样。
「……诶」
「当然不是住在那个家,我们两人找个地方租间房吧。啊,只有我们两人,不包括泉小姐。」
我诚惶诚恐地抬起脸,在那前方只有光芒。
真的,我的眼前一片白茫茫。暂时,什么都看不见了。
纯白之中,传来了姐姐的声音。
「让海幸福的方法,我只能想到这个了」
尽管有些遗憾——她又说了句我无法理解的话,但是已经无所谓了。
比起这个,最重要的是再也不会和姐姐分别了。
所谓相遇,肯定会诞生离别之死。
从早到晚都和姐姐。从晚上再到白头,都和姐姐。
呜、啊、咳咳。
喉咙作响,似乎是我的回答。
刚才脑袋里被切断的东西,似乎还在飙血。
仿佛在祝福,直到永远。
白茫茫的视野被那猩红的奔流乱涂一气,逐渐浮现出物体的轮廓。
这两种颜色夺回了视野里的缤纷。
在这单纯而又刺激的世界里,浮现出了另一颗星。
空那犀利的目光,闪着强烈的光辉。
我好像记得,地平小姐把我们送到了车站。
酷暑和事情发展把我脑子给烧坏了,从那之后我仿佛在梦游。等我回过神来时,我已经和海一起坐上了回家的电车,汗水遍布额头和背脊,让我止不住地颤抖。
「我要去和姐姐住了」
海瞟着窗外的站台,这么说着。
「我要和姐姐在一起」
「……啊,哦」
我想说些适宜的话,但想破脑袋都酝酿不出来。本该把握的心声却失之交臂,本该修正的观点却功亏一篑。我已无话可说,只能把窗外的景色当作避风港。
我知道会变成这样,但别无他法,也无能为力。
就像突发新闻一星期后陨石撞地球大家一起领便当那样,束手无策。
我——
或者谁——
有理由能阻止姐妹一起生活吗。
即将离开天象仪时,坏女人对我说了句「抱歉呢」。
我已经不愿去想她是在抱歉什么了。
「上学怎么办?」
「不知道。我会和姐姐商量一下,或许会住在附近……而且,老实说已经无所谓了……」
海保持着一贯的姿势,心不在焉地回答。这家伙只打算活在当下。
她压根不信什么未来。哪怕是我,多少也做过不切实际的白日梦。她每天到底是多清心寡欲无欲无求,然后是从那个女人身上寻求到了刺激吗。
「很有所谓啊……找工作要学历的吧?」
和那个女人一起住的话,或许不需要这种谋生方式。只不过「和姐姐在一起就是生命的全部」这种说辞是不能让我信服的。
「找工作还是算了吧」
「什么算了吧……」
海的话音里带着些许笑声。
然后。
「因为我打算去死啊,等我不再是女高中生了的时候就去死」
电车尖啸,像是要把我的头、我的眼睛都给斩成两半。
一瞬间,耳朵嗡的一声,然后就听不到任何声音了。托着腮的我,如履薄冰地、如临大敌地缓缓抬起头。摇摇晃晃的视野里映着她的侧脸,一如既往的姣好面容。
「为什么?」
「诶,只是打算去死」
混杂在电车行驶声里的,是过于突兀的词语。后背和手臂的肌肉一起打着寒战,虽然想要往后退,但我端端正正地坐在包厢座里所以退无可退。
「去死,吗……去死?」
「应该会选择自杀吧。总不能脏了别人的手吧」
海的眉间泛起皱纹。她瞪着空中,嘴里嘀咕着「有没有什么不给人添麻烦的死法呢」,难道她是在和我一起商量吗。别这样啊,鼻尖感到一阵晦气,让我避之不及。
她的话缓慢而迟钝,像是后脑勺伸长了差不多有七米,仿佛在听自己管不着的、事不关己的东西。
「喂,你到底想说什么」
「和字面意思一样。如果我不是女高中生了,姐姐就不会再爱我」
海的语气波澜不惊,而我这边却急得像是赤脚踩在滚烫的沙滩上,不由得加快了语速。
「也不用做到这种地步吧?」
我不觉得地平小姐会这么冷血。她说过要好好珍惜妹妹,虽然这对我来说是个晴天霹雳,但这件事本身带来的影响还是积极方面为主的啊。这点人情味她还是有的啊。
但是,海缓缓地摇了摇头。
「长命百岁什么的,对我来说一文不值。我不会有什么好的将来,这点我自己最清楚。这是因为啊,我知道只要努力、只要拼命就能得到相应的境遇,但是比现在更好的境遇是绝对不会有的。我很清楚,姐姐真心爱我的现在,就已经是我人生路上的最高峰了」
她挺着丰满的胸部,娓娓道来。理直气壮地直言放弃,她的声音像是海边朝我袭来的浪。巨浪滔天,但又无声无息,然后精准地把我给卷了进去。
「或许,她会永远爱着作为妹妹的我。但这不够,我想独占那个人对女高中生的爱。我不能忍受多年以后姐姐爱上其他的女高中生。但也不能因此责备姐姐吧?所以我,只能去死了」
「不,」
不不不。
这题好难。
这辈子做过的任何语言任何科目的考试题都没它难,连题目都读不懂。
搞不明白。因为从头到尾都大错特错,所以特地指出来的话反而会显得很蠢。
虽然她已经说了为什么会搞成这样的理由,但是,为什么会搞成这样啊。
虽然她说了只能去死但我相当糟心好吗,不这真的……真的因为这种理由去死就好吗。
人应该寿终正寝吧,还是命终正寝?岁终正寝?……也就是,呃,是哪种说法才对?一场电影如果很无聊,那么看一半就走人也是你的自由。但电影还是希望你们能看到最后的演职人员表吧。反正票钱已经付了,人间也难得走一遭。我是这么想的……不不不总感觉扯到完全不相关的话题了。怎么说呢,那是,什么来着?
「你真的知道死是什么意思吗」
看着气定神闲、面不改色的海,我脱口而出。
我该怎么阻止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她呢。
「那空你知道吗?」
她避而不答,又把问题抛回了我这里。
虽然我也确实不知道,不不不但是,死是万万不能的。这是老生常谈的,而且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却无法将刻在本能里的东西化为具体形状,这让我焦头烂额。像是感到瘙痒却不知道该去挠哪里,根本无法聚精会神。
已经没辙了吗,确实没辙了。
除此之外我就无言以对了,哪怕真的还有什么办法,我觉得也为时已晚了。
「死了的话一切就都结束了啊」
到头来我也只能憋出这句话。然后,海点了点头。
「我啊,就是想结束呢」
说完,她就关闭了动机的迷宫,而我没能找到终点。
这种逻辑完备、思路清晰的自杀预备役,我该用什么法子阻止她啊。
这个担子对我来说太重了,但她是我的初恋,我至今都喜欢她。
以及,她并不想要我的喜欢。
这样的话,束手无策啊。
「我觉得你啊,即使到二十岁左右还穿着制服也不会违和」
脑子里和这件事没半点关系的某根筋,擅自动了起来。
「……还可以这样的吗?」
「可能吧……」
海似乎想要深入探讨,而我则避开了她的目光,又将视线逃到窗外去了。驶过铁桥,丰饶的河川波光粼粼。夏日的气息透过车窗扑面而来,好一个惬意的假日。
我的两只胳膊又感到了温差,背部积蓄着恶寒。
……诶,这家伙不再是高中生了就要去死吗?
认真的吗?
反射弧慢了好几拍的震惊,让我再次看向了她的侧脸,上面只有神清气爽。
雷厉风行而又固执己见的海,真的在第二天整理好了行李准备离开。整理打包没花多少功夫,这和她个人物品比较少也有关吧。
如同一阵强风过境,这个和初夏一起造访的家伙,连夏末都待不到就要消失了。
我和她差不多已经形同陌路,我很久以前许的愿(注:指小海刚搬进来时星同学并不希望和她同居)居然不费吹灰之力就实现了。
海抬起手,盯着中指上的戒指,那枚自称价值五百万圆的戒指。
微卷的秀发,以及稚嫩的脸庞,恐怕这会是我看她的最后一眼了。学校方面已经破罐子破摔了,但她本人欣然接受,甚至可以说是如愿以偿。
不对劲的是,明明一切都有条不紊、循序渐进,但我脑袋却快要爆炸了。
凝视戒指的海,十分满足。
此情此景,我气不打一处来,于是开了腔:
「你的妈妈,她为什么……?」
当然,海的妈妈似乎没有跟着她一起走。此外我也很在意她的妈妈打算怎么做,但这个先暂且不提。
「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所以她不会阻止我」
「也不阻止你去死吗?」
剑拔弩张,海把手背到腰后,像是要把戒指藏起来。
「这个嘛,我没和她说」
这肯定的啊。虽然海的妈妈很那啥,但如果听到了海说这种话……也会阻止她的吧?
那样的人会有能阻止她的力量吗?
我可从没见过如此软弱的母亲。
「这大错特错,对吧?空你是想这么说吧」
海猜到了我的想法。像是要重复之前的对话。
「没错」
已经没有其他的观点,我只能点头。海也点了点头,但她否定了我。
「以前也说过,我可不是什么正经人,才不会正儿八经地接受正儿八经的恩德」
「……………………………………」
在这点上,我也是一样的啊。其实我也懒得理会什么正儿八经的大道理。
只是,我不想失去眼前的这颗星啊。
「因为姐姐对我来说就是结局本身,是超乎于对错之外的,就是如此」
海的回答条理清晰,她和我之间的温差让我似乎有些打颤。
海拿起整好的行囊,接着又向我走来,仿佛要归还失物。
「空关照了我很多,我也给空添了很多……麻烦。但是,我不会把姐姐让给你」
海精准地朝我心窝里送上沉重一击。她的声音,她的态度,仿佛铺满了整面墙。
这家伙到了最后关头,居然只吐出来这些话吗。她和我之间的一切,都只有通过那个女人当媒介才能显现。刹那间腾起了熊熊怒火,即将火山爆发时却又熄灭了。
失魂落魄,全身无力。类似于后悔的感情让我精疲力尽,松开了握着脆弱细丝的手。
「……别再说了,滚吧」
离别的时候还想着这些东西简直是糟透了,但我已经没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
如果这家伙没在开玩笑的话,简直就是在咒我去死啊。
「嗯」
海对我单方面的失望置之不理,然后,离开了房间。我犹豫要不要追上去,但实在是四肢发软,所以躺倒在地上摆了个大字。行李和她一起消失后,房间恢复了原本的样貌。
变回原样的只有房间本身,而我,恐怕已经回不去了。
……不。即使房间,也没有完全恢复原样。
香味还在。
水池海淡淡的残香,汇聚在我鼻尖。
明明感觉还没有结束,啊但是,已经结束了,大概吧。一切都是。
令人发指的夏天。
无数惊涛骇浪袭来,让我全身湿透,落水挣扎,难以呼吸,撕心裂肺,惶惶不安,孤苦伶仃,沉入海底,再也回不到海面。
让我明白,从海底看到的星星有多美。
对我肆意蹂躏,然后把遍体鳞伤的我抛弃在沙滩上,扬长而去。
在此先说一句。
这是最后一次见到我所认识的「水池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