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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While my guitar gently weeps(2 / 2)


如果我学会做猪排盖饭,人生就会有戏剧性的改变吗?当然会改变。我会变成社会里的某种存在,会有某人需要我。我可以赚到钱,可以融入社会中生活。



如果现在开始改变,还来得及回到那个世界。我的生活就像露宿在半圆形保护膜之外,排斥与他人相同,回到那个世界后,我可以和其他人待在同样的地方,成为尊贵存在的一部分。



我已经二十几岁,也没有继续升学,本来就应该这么做。



不管是变成主角也好,想在音乐表演中找到什么也好,这些大致分类起来都算是追梦行为。不过,我早就超过那个年纪了,不适合做这些事情。所以,我应该拿锅子或菜刀,而不是吉他。



我的问题不是会不会做猪排盖饭,而是必须去做。



静最初问的那句话一直折磨着我。当初或许只是单纯感到疑问的一句话,如今变成了「攻击」。



「你在做什么啊?」



「你会做猪排盖饭吗?」



带着问号的两句话像要互咬尾巴似地不停绕圈子,最后变成一条绳子紧紧绑住我的脑袋。我用力咬紧臼齿,牙齿滑了一下,听见了鸡皮疙瘩竖起来的声音,也感受到牙齿磨擦的触感。与磨牙不同的不舒服感蔓延全身,一股苦涩的味道随之上涌。



歌词、未来、英雄理想图、猪排盖饭……



「我做不到这些关你们屁事!」



我副歌唱到一半停了下来,然后大声吼叫。我对着脸颊僵硬到不可能有笑容的路人们发出心底的怒吼。路人绕过我而行,就像看见肮脏的野狗突然开始乱吠一样害怕。



失礼的目光像针一样刺过来,四周的家伙们越看越像一只只大蚊子。



你们那么爱看,怎么不在我唱歌的时候看!  



今天唱着歌时,也看见了几张熟面孔走过去。有阿伯、学生、欧巴桑,每个人都是一副嫌麻烦的表情,都快分不出长相了。当然了,也有陌生面孔经过。当中搞不好还有我的同学穿着体面服装走过去。在负面的认知上,大家都认得我的脸,或许我早已成为被耻笑的对象也说不定。不过,如果能够被大家记住,或许还不算太惨。



距离幸福只有一步,是最凄惨的不幸。



我放下吉他蹲了下来。



「……嗯?」



低着头时,感觉有视线投来。抬起头一看,发现一个老爷爷站在面前。我不曾在车站前面看过这位老爷爷,他头上戴着一顶彷佛要去环游世界似的彩色怪帽子。



老爷爷拄着拐杖,一副想要看透我衣服似的模样,露出极感兴趣的表情低头看着我。



「干嘛?」



我询问老爷爷的姿势和态度,就像和黑斑蚊一起聚在便利商店前的乡下小混混一样。不知道是被我的长相还是无礼的态度吓到,老爷爷一边说着「没事」一边逃跑了。老爷爷逃跑的速度出乎意科地快,像在操控滑雪杖一样使用拐杖高速前进。那个老爷爷会不会是可疑人物啊?这社会太可怕了,可疑人物竟然用那么快的速度在街上移动。



「……呼。」



我蹲在地上抱住空腹呻吟着。



空无一物的胃部反覆收缩在索讨食物,胃液也不停翻腾。



可恶!我是不是忘记吃静帮我做的午餐了?



这天晚上,我和静面对面坐着。一如往常,又是一个懒洋洋的夜晚。



冬天的时候我们会隔着盖上棉被的暖炉桌而坐,现在这张桌子底下呈现中空状态,只要低下头就会看见坐在对面的静的脚。静虽然一脸装酷表情,脚底却又黑又脏,皮肤也缺乏弹性,应该是走太久或站太久了。



桌子正中央不知道为什么放了一对木头人偶,那好像是静不知道从哪里收到的旅行礼物,但品味也太差了吧。不管是送礼物的人,还是摆饰出来的人都一样。



「我今天到食堂后,被食堂的女孩子取笑。会不会是头发剪太短了?」



静一边抓着浏海,一边显得担忧地问道。我是负责剪头发的那个人,实在很难针对发型好不好看做什么评论。我试着尽量以客观角度望着静的头。



嗯……怎么看都只会觉得是头发短了一些的静。那发型不会好笑得让人看一眼就笑到肚子疼,帅气的模样看久了也不会有什么情绪起伏。  



「我觉得很正常啊。」



「那就好。」



用手指弹开头发后,静靠在桌上托起腮。他拿起遥控器凑近电视萤幕,并随意转换着频道。静属于看电视时会一直转台的类型。明明自己有这样的习惯,看见我一直转台时,却又会露出有些不高兴的表情。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但静也有很任性的地方。想到自己是受到照顾的一方,我当然不会因为觉得静的态度不合理而生气。



静转台转到最后停在地区电视台的频道,频道上正在播放一个名为「本周名人」、收视率低得可怜的节目。某家餐厅的店长正在向一名女性采访记者介绍自己的成长过程。谁会对那店长有多么喜欢冲浪感兴趣啊!



「你说的女孩子是在店里工作的女高中生?」



我忘了那女高中生叫什么名字了。不管听过多少遍,我还是不擅长记住别人的名字。



「对啊。你有见过她吗?」



我也不确定有没有见过她。因为静有时会在吃晚饭时提到她,让人有一种早就见过对方的感觉。但我只去过食堂一次而已,所以应该没见过吧。



「应该没有吧。」



「也是。总之,是一个活泼又勤劳的女孩子。」



静一副不怎么感兴趣的模样给了个有点马虎的描述。虽然「勤劳」这个字眼让人不爽,但我勉强装作没听见。只是,没想到静还继续说个不停:



「她学校放学后就直接来店里工作,我还是高中生的时候,想都没想过要这么做。」



「…………………………」哔!哔!心中的警报器发作了。



「而且,她不是工读生,所以赚不到零用钱,要是我绝对不会想帮忙,这样太蠢了。」



「…………………………」咿,喔,咿!喔!警报器狂叫着。



「毕竟工作就是要拿到钱才有感觉嘛。」



「…………………………」警报器烧坏了。



这个话题已经超出我能够负荷的极限,折磨着我的脑袋。身体发烫了起来。「工作、工作」的,吵死人了!



「怎样?你现在是在挖苦我不去赚钱吗?是在讽刺我吗?」



对考生不能提到「落榜」,但还可以纳入玩笑话的范畴内,算是一种艺术美厌。不过,对现在的我而言,所有和「劳动」有关的字眼都是地雷。尤其是从静口中说出来的话语,杀伤力更是强大。



话说出口后,我自己也后悔了。可是,说出口的话已无法收回,就像根本不可能把突然从二楼窗户丢出去的东西,在掉落到地面之前捡回来一样。



因为我什么也不会做。



受到突如其来的攻击后,静急忙从电视机前重新面向我。静挪开托腮的手,然后挥了挥说:「不是、不是。」看见静做出像节拍器一样的动作,也让我有一股莫名的怒气。一旦进入愤怒状态后,尽管心里明白自己被恶性循环绑住,还是停不下来。



「我没有在工作,也不活泼。又不年轻。」



「后面这句应该跟现在的话题无关吧?」



「你懂不懂啊?不年轻就等于没有未来。」



我找碴似地说道,然后瞪着静。干嘛不凉快一点!我在心中咒骂着夏天,结果反而蓄积了更多热气而引起一阵目眩。我到底在干什么啊?跟静无理取闹一点好处都没有啊。不过,这种话只是标准的表面说法,如果这样真的就能控制住怒气,这个人根本就失去了喜怒哀乐的情绪。世上只有老天爷做得到没有喜怒哀乐。



「我不像你那么了不起,很容易为了小事发飙。你可不可以注意一下自己的发言?瞧不起我是个窝囊废吗?」



我可能既粗俗、个性又奇怪,这样的我根本不可能懂得自制。宛如妥到台风直袭般,我的舌头不受控制地乱动,唾液在口中飞窜。



「喔,抱歉。不过,我没有什么了不起啊,很普通吧?」



「你认为我跟你一样普通吗?在低年级的小学生眼中,高年级一点也不普通吧,是大人了吧!事实就是这样!」



我原本以为边贬低自己边生气会很困难,但发现恼羞成怒时,很容易就办得到。只要有人在洞口往下看,尽管一直往深渊掉落,也不会觉得怎样。



「静,你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说出来啊。」



「没有啊。」



「不要再跟我打马虎眼!你最近老是吞吞吐吐的,不知道想说什么。」



我用力拍打桌面说道。一尊木头人偶应声倒了下来。我则是因为没抓好拍打的角度,手痛得有如指尖快流出血来一样,我清楚知道自己的右眼慢慢渗出泪水。这样子很容易引来误会。



「没有,没什么啦。」



看吧,静看到我开始泛红的双眼,误会了。我不是因为谈到这个话题而想哭。



「快说!」



我以强势口吻流利地说道。已经完全失控的我,连自己也阻止不了自己。静似乎也理解了我的状况,不再打算敷衍,以眼神询问我「真的可以说出来吗?」我瞪回去要他有话快说!催促后,静神色认真地回答:



「那,我说了喔。」



「……嗯。」



我掐住喉咙不让自己说出「还是不要说好了」。



「由岐你啊。」



静最近欲言又止的话语就快朝我袭来。我连摆出备战姿势的时间都没有,只能够瞪着他看。尽管我是如此毫无心理准备,它还是毫不留情地袭来。



「由岐你啊,想做什么?」



一股白色洪水袭来。白色浊流从静口中涌现。这股洪水遮盖了我的视野、听觉、嘴巴,把所有一切赶出千里外。恐惧从过去慢慢逼近。



那感觉很像蛋黄被戳破、像没有盖上瓶盖的宝特瓶翻倒,也像指甲陷入腐烂的苹果剖面之中。过去守护着我的柔软保护层轻易地被拨开,让我认清自己连中心内部都变得腐烂脆弱。



——我不是在骂你,我是在想不知道你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我当然知道你喜欢弹吉他,但你以前也说过没有打算靠吉他吃饭,对吧——



静的话语失去了原有的形状。他的声音仿佛像在水中受到波动而逐渐扩散,让我无法听到所有内容。静不知道又说了什么,现在还继续说着。不用想也知道静不是在说什么被高中生取笑发型,或是找下到有趣电视节目这种无聊的和平话题,而是针对「想做什么?」的内容。



明明是我自己造成这种事态,却又装作听不见。



我没救了。



我这么心想,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全力奔驰在夜间的道路上。



我不断用力踢着地面,心想就算失踪了也无所谓。



我像个离家出走的少女似的,冲动地冲出公寓,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走。侧腰部位已经痛得跑不动了。虽然我一片空白的脑袋也想过要不要去高中同学家,或是回老家,但每个念头都被汽车头灯交织出来的光河吞噬,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走在一片漆黑的夜路上,我听着自己的脚步声,不禁觉得毛骨悚然。



「没想到我会这么轻易地就逃跑。」



我对自己的反应都感到讶异。只是稍微被静念一下而已,就马上崩溃。好廉价的自尊心啊。



不过,这次的感觉好像和平常不一样。有一种被逼到无路可退的感觉。



「呜~……那就是它,一切都要怪猪排盖饭。就这么决定。」



「你会做吗?」这样的疑问句揪住了我的心。



我失去重心左摇右摆。静拔掉了我身体里最重要的一根骨头——骨气。我心想这样的形容用得很妙,但仔细想想,好像也没什么。



夜里,街上的灯光很少。因为这里是乡下,所以每家商店都很早关门。明明还不到九点,街上却宁静得像不见人烟的海洋。蝉鸣声停止后,生物的声音也从街上消失了。道路两旁由说高不高、说矮不矮的大楼填满,看起来就像一座用积木堆成的城镇。感觉随时可能倒塌下来。



夜空上的云朵动也不动,就像印制出来的风景画一样。今晚真是一个无风的夜晚。一定是天气太热让我变得烦躁,才会从静身边逃了出来。



马路上,小货车的车灯和我交错而过,灯光照亮我后方。我不禁在这时回过头看。尽管不是出自本意,我还是在寻找骑着脚踏车的身影。我在寻找静的身影。



如果静找到了我,我打算立刻拔腿就跑。以静的个性来说,一定会先道歉。我不想听见静道歉。他没有错,错的人是我。所以,我才会逃走。



逃犯不该是正义的一方。静是正确的。所以,我不能马上回公寓。



漫无目的地走了一段路后,看见静偶尔会光顾的书店。因为我很少夜里独自在街上走动,所以一直没有察觉到,原来这里是我经常经过的路啊。



尽管跑了那么久,我还是没有跑到陌生地方去。我哪里也去不了。我的脖子似乎绑着一条透明项圈,项圈上的绳子会将我拉向现实。原来我不是主角,而是一只狗啊……



「也对,我目前的状态就像静养的狗。」



白色洪水退去后,我已经冷静了许多。尽管被热带夜包围,内心深处却是一片冷飕飕。受洪水冲袭后,我的内心空无一物,什么也不想做。



我像受灯泡吸引的飞虫一样,朝书店走去。书店前挂着写有「各务原书店」的招牌,是一间和越过收费桥那一端的大型书店「卡可斯」相比,面积只有四分之一大的小书店。书店最里面的老旧冷气发出扰人的噪音,却活力十足地运转着,甚至到让人觉得有些冷的地步。冰冷的空气中混杂着纸张的味道。



看见我走进来,坐在柜台里的书店老板露出惊吓的表情。



怎么会这样呢?我摸了一下脸颊心想,我该不会在哭吧?我刚刚因为跑太久,所以满头大汗,但汗水干了后,并没有新的体液在肌肤表面流动。会不会是我的头发乱到不行,或是露出了可怕的表情?



我想照镜子确认,却没有带着那种东西出门。于是,我不在意地走进店内。除了我之外,只有一个客人,看似高中生的这个家伙在书架前走来走去。这家伙在兴趣嗜好书区前面徘徊,该不会是对园艺或爬山有兴越吧?



当我慢吞吞地打算从看似高中生的男生背后走过去时,对方也一脸慌张地回过头看。高中生像是确认般地望着我,果然也瞪大眼睛害怕得发抖。



「看什么看!」



或许是因为与高中生之间少了柜台挡着,这回我发出了攻击。行径古怪的高中生吞吞吐吐地说:「没……没有。」然后别开视线。形式上地说了一声「不好意思」后,高中生几乎没有看我一眼就冲出了书店。



「怎么会这样呢?」



我有那么可怕吗?那家伙连拿在手上的书都掉了,也没有放回书架上。我一看,发现书名是《正确的黑白棋取胜法》?真的有这种东西吗?只要赢了,大多时候也等同是正确的就是了。



我捡起高中生掉在地上的书本,然后叹了口气。



「我懂了。」



原来大人就是为了多少排解一些这种让人受不了的感觉,才会叹气啊。我几乎是自动性地放慢了呼吸。即使把氧气带人体内,我还是觉得喘不过气。



高中生离开后,店里只剩下我一个客人,而且是个只看不买的客人。尽管如此,冷气还是照样在运转,老板还是必须顾店。老板他们很了不起,在这世界上是有用的人。而放在这里的所有书本,也都比我有价值。



在随意走进来的书店里,价值和理由将我团团围住。比起因为冷气太强而发冷,成堆的价值和理由现在让我更加感到不快。



我逃到没有摆放书本的位置。设在厕所旁的文具用品架子上,放着色彩缤纷的盒子,吸引了我的目光。那好像是一种叫作水晶拼图的立体拼图,有苹果形状、土星形状,也有心形。包装上印出了拼图的完成品,这些由小小零件组成的集合体,和一直以来没有累积任何东西的我刚好呈现对比,每一样都显得那么耀眼。我尤其不敢直视心形的拼图。虽然我不知道人心是什么形状,但总觉得爱情的形状应该会和心形一样。



回头看向店门口,老板已经没有在注意我。我也没看见走进来可能会撞到头的高个子家伙出现在门口。那家伙似乎没有要追上来的意思。



或许静觉得这样刚好,打算直接让我成为弃犬也说不定。很好,这样很好啊。反正静本来就是因为爱情的惰性才会养我。我是在被静绑上项圈的状态下,自己咬断绳子跑到了街上。我自由了!比起享受自由的感觉,接下来我将要遭到强烈三百倍的饥饿和寂寞包围,耶♪



「……咳、咳。」



一股焦味在喉咙深处蔓延开来。因为受不了那股焦味,我刻意以咳嗽来掩饰。



冷气吹在汗水已干的肌肤上,身体已经完全冷却了。感觉就像跳进游泳池把全身弄得湿答答后,立刻回到冷气十足的房间里一样。我想还是离开书店吧。



刚才洗完澡后我没有立刻擦乾浏海,现在浏海重重地盖住我的眼睛。我略微低着头加快脚步,朝店门口前进。头发像从空中长出来的树林般,将我的视野分割成好几块。断断续绩的视野中,我发现自己光着脚丫。



因为在水泥地和柏油路到处跑动,脚趾缝都变黑了。还有一些部位有擦伤,渗出了血来。现在血凝固了,所以每走一步路,就会看见红色粉末散落下来。真好,这样我的脚就和静一样了。我会有这种想法,是不是表示我已经病入膏肓了?



当我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脚步声,准备走出书店时,柜台里假装没在注意我的老板叫住了我。一副胆怯而慌张的模样。



「那个,您还没付钱。」



「咦?」



老板催促我之后,我才发现自己手上抓着一本书。好像刚刚捡起高中生掉在地上的书后,我就一直拿在手上。如果表现得这么光明磊落,似乎也就不会被认为是小偷。



「啊!呃……我没有喔。」



「啊?」



我没有提起劲大步走回书架前,以表明自己没有一丝要买书的意思,主要是因为书店越往里面走就越冷。我甚至思念起屋外的热气。



「还给你,谢了。」



我把黑白棋取胜法的指南书放在柜台上说道。然后,喀!……喀?我是用左手放下书本,但右手的方向却传来声音以及震动,一股冲击力传到了手掌心。喀!



看见老板的目光也移向找的右手后,我垂下视线。是木吉他撞到了柜台。因为撞击力的影响,木吉他到现在还发出短短的反弹声。



「………………………………咦?」



到现在我才发现自己没有拿钱包,而是拿了吉他冲出门。而且,我没有把吉他放进吉他盒,而是直接抓着吉他。我几乎是把吉他当成了武器拿在手中。



比起能够救命的钱包,临时扮演离家少女的我选择了吉他。



……原来是这个原因啊!所以刚才老板和高中生才会那么怕我。



被老板白眼加上尴尬的气氛让我感到肌肤一阵刺痛。虽然不是故意,但我拍打了柜台一下。老板似乎误会我是在威胁他。我急忙挥动双手,强调这是一场误会。



「没有,我不是强盗或是来打人的。」



老板看着我,露出感到更加可疑的眼神。老板一副「我没有过这种想法」的模样瞪大了眼睛。他以夸张,但充满可爱感的姿势往后仰。



我羞愧得无地自容,就这么把书本搁在柜台上,没有放回原位,跑了出去。我冲出书店,在夜路上奔驰。可恶!这下子就差没有偷书而已,不然根本是留下了最差的印象!刚刚还说什么冷静了许多,我这个白痴!



「我在做什么?我在做什么?我到底在做什么~~~~~!」



刚剐说侧腰痛得跑不动就像是骗人的一样,羞耻心和对自己的愤怒给了我动力。我因为速度太快而没能够在人行道上九十度转弯,就这么没有确认左右地冲到马路上。我用力将整个脚底踩在地面上,完全不在意脚边可能会有散落的玻璃碎片或尖石。因为没有穿鞋子,所以脚踩地面的声音很轻。



咻!咻!连我的脚步声都像影子一样缺乏存在感。我什么都没有,现在连脚步声也没有,取而代之,好像有人同情我,在旁边随意陪着我跑步。不过,我不会回头看,也不会往旁边看,前方也因为垂落的浏海而注意不到状况。



我一边用脚趾挖着地面跑步,一边准备慢慢回到左侧的人行道。但是,紧握在右手的吉他不让我这么做,把我拉向马路中央。



想起来了!原来是这家伙在陪着我跑步。只感觉得到极轻质量、彷佛把用过的面纸往后丢似的脚步声,原来是吉他的脚步声。



「可是,我还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



据说摇滚明星只有二十七岁的寿命,如果反向思考,表示可以活到二十七岁。也就是说,我不是摇滚明星,所以就算在二十七岁前死掉,也没什么好奇怪!应该说,只要被人置之不理,我三天就会饿死!所以,我必须逃回人行道!



我单手拿着吉他在街上奔跑,这个举动想必就像拿着长枪或长弓未开化的原住民一样。附近的居民啊,拜托不要报警。爸爸、妈妈,别伤心,就放弃我吧。



夜路没有尽头。尽管距离再近,也找不到终点。我的举动就像挑战马拉松时,一开始就使出全力在奔跑一样。这样怎么可能跑得到终点?我早晚会觉得双脚和身体像分开了一样动弹不得,然后狼狈地摔倒在地上吧。



一辆黑色轿车准备从大楼车库开出来。车灯照到我后,驾驶皱起了眉头。只要跑起来就能够感受到夜风的存在,一阵又一阵的温热空气毫不客气地打在我身上。彷佛风扇转动似的声音传进耳中,我再也听不见其他声音了。行人专用的红绿灯亮起绿灯,下一个路口也是绿灯,再下一个还是绿灯。我从遥远那端接收到讯息,讯息要我一直跑下去才能够把过去偷懒的部分补回来,于是我横越了几乎没有车子经过的马路。



……不过,可恶!



我明明没有脚步声、什么都不是、觉得自己能够一直跑下去。



结果呢?却累得要命。



奇怪了,怎么想都觉得我跑得很好啊。



呼吸乱了节奏、视线也变得模糊,我把吉他背带挂在脖子上,拨动吉他弦发出声音。虽然担心自己可能会因为喘不过气而发不了声,但最后还是决定叫出来。在那瞬间,喉咙和脑袋似乎切换到了不同模式。我清楚知道自己翻了白眼,然后就这么大叫出来:



「我在做什么?



我~在~做什么?



我~在~做~什~么!」



我在跑步啊~~~~!



我一边大叫,一边回想一部年代略微久远的电影主角。



阿甘因为不断奔跑而找到了自己的路。



我持续跑了六年的路上,至少脚下还有地面让我奔跑。



动不了。完全动不了。我听见彷佛身旁有五、六只狗在喘气的喘息声。我无法相信这些全是从自己嘴巴呼出来的声音。



我第一次体验到嘴唇左端和右端的吐气量会有大幅度的差距。



我倒在地上,倒在田中央。嘴巴里有泥土的味道,平常运动不足的两条腿也在抽筋。大腿隆起的肌肉不断在跳动。我就像一只正遭解剖的青蛙。世界像在大半夜里一样漆黑。啊!是因为我把眼镜闭起来了啊。



可是,我已经没有力气抬起眼皮,急促的呼吸支配了我的脸。喉咙深处颤动着。好想吐。侧腰像一直被人踩着似地受到沉重压迫,全身像触电般痉挛,我没办法把趴着的身体翻过来。



一直亲吻着地面,感觉迟早会有蚯蚓爬进鼻子或眼睛里,让人很不舒服。



跑到一半时我决走一直跑到天亮,所以不断挥动手脚挣扎着。当然了,世上不可能有人能够全力奔跑好几小时,所以我像这样倒在地上倒了五、六次。每次倒在地上时,我都拚命用喉咙抑制住呕吐物如海啸般冲出来,然后像独角仙的幼虫般把身体缩成一团感受地面的热度。尽管到了晚上,地面的热度还是没有完全散去,彷佛铺了一层热垫一样。如果一直沉浸在这股热度之中,脑袋好像会孵化一样,我吓得跳了起来,然后低头趴在电线杆上。



最后一次倒在地上之前我看了天空一眼,发现东边的天空快亮了。咦?天亮是从西边的天空开始的吗?到现在我有时还是会记不住是东还是西。



不对啊,好早喔。天亮得好早。是因为我加速太快,所以时间也飞快过去了吗?



肩膀一阵阵地抖动着,就像停下来时仍开着引擎的汽车。



如果要问我一直跑步得到了什么,答案会是什么都没有。散漫无力地奔跑完后,并没有得到什么领悟,也没有得到人生中的闪亮一颗星,只有快要站不起来的疲惫以及睡眠不足的头痛。



也没有得到到满足感。我就像叫了一整个夏季的蝉一样,满身疮痍地滚落在地上,参加奖只有泥土的味道会不会太逊了?我忽然想起曾经看过一则新闻报导,报导中记者吃下一名美国女大学生用巧克力腌过的蝉,然后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说:「有土的味道。」



「可恶啊——」



跑了一整晚,都没有在路上撞见静。那家伙绝对没有在找我。那家伙一定是认为事态稳定下来后,我如果肚子饿了就会回到公寓去。可恶!好犀利的洞察力。肚子好饿。好想回到公寓冲澡,然后睡上二十小时。如果现在睡着,应该会在隔天的凌晨睡眼惺忪地醒来。



「哟?」



有人抓住了我的手腕。当触感粗糙的手掌心包覆住我的手腕后,我陷入一种被导入电流的错觉。全身的痉挛停了下来。



「哟,哟,哟?」



对方的手拖着我一直走。我就这样保持趴姿在田里留下一道被拖过去的痕迹。该不会是遇到绑架吧?还是诱拐?还是基于当今流行的环保精神,在协助清除人类的垃圾?不管是何者,未经本人同意就拖着人家走的行为想必不会是出于善意。



我做好心理准备,然后用力撑开眼皮。最先印入眼帘的是黑色运动服。接着看见连手指也长出茂密手毛、又粗糙的阿伯手掌,抓着一只纤细的手,那是我的手吗?



我抬高下巴顺着对方的手看上去,想要确认手的主人是谁。



「咦?」



是地主阿伯,是我每天早上去弹吉他的那片空地的地主。就是那个骑小绵羊到处追着我跑,害我被街上的人看笑话的肥阿伯。可能是发现我已经醒了,他那藏在浮肿眼皮底下、像黑豆般的眼珠锐利地往下看。阿伯嘴巴周围的肉有着中年人特有的松弛感,只是说几句话,就抖个不停。



「你在这种地方睡觉,会给其他土地的人添麻烦。」



阿伯以不知道应该说是正确言论,还是少根筋的说法为理由,继续拖着我前进。虽然很想挣脱手腕逃跑,但我的双脚却抽筋使不上力气站起来。所以,我决定任凭阿伯拖着走。不过,为了避免吃到土,我至少有抬高头。



不对啊,阿伯自己不也擅自在他人的土地上走动吗?还把我和抓在手上的吉他当作整地用的耙子在地面上除草。阿伯毫不留情地割下种在田里的农作物绿叶,我不安地心想:「这样好吗?」



我就这样被拖过不知道三块还是四块田地,当中包含了半途遇到的道路。等到越过第四块田地时,我开始担心这样任凭人家处置可能不妥,所以试着向阿伯发问:



「那个……」



「什么?」



「你早上起得真早呢。」



虽然心中对于现在的状况有很多疑问,但脑中没有浮现适合说给对方听的话语。所以,我不禁说出完全离题的感想。阿伯用鼻子哼了一声说:



「我年纪大了啊。」



就这样,我被拖到了熟悉的带刺矮铁丝网前方,来到只属于我的武道馆。不知道是习惯还是本能,虽然漫无目的地跑着,但我似乎无意识地朝着这里前进。



被拖过来后,用来防止野狗闯入的带刺铁丝网,正好来到我脸部的高度。阿伯设置这铁丝网的真正目的不会是为了拷问我吧?命名为「行李不知为何卡住导致无法继续拖行之作战」。



「那个……」



面对眼前的铁丝网,我向恐惧低了头,决定向阿伯求饶。



「什么?」



「下手请轻一点。」



「不要。」



阿伯不仅没有松开我的手,还抓住我的脚踝,把我当成机场里的托运行李一样抛出去。虽然能够跨过带刺铁丝网是好事,但我吓得缺乏霸气地发出「哇啊!」的叫声,背部着地。为了保护吉他而抱住吉他,所以我也没能好好摆出防御姿势。



「痛死人了……石头刺到我的背了啦。真是的,拜托多花点工夫整地好不好?」



「每天擅自使用土地的人,还敢说这种话。」



阿伯有着看起来像会扛着猎枪去打熊的容貌,粗犷的他站在铁丝网外,以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说道。阿伯的视线加上站立的位置,刚好构成在勤物园里欣赏珍禽的画面。



我打算挺起身子反抗时,阿伯指向我让我停下了动作。不过,阿伯想指的对象似乎不是我。



「你只能在这里弹吉他。不要给其他土地的人添麻烦。」



阿伯一副嫌烦的模样吐出不合否定言词的话语。



我保持滚落在地上的姿势,视神经像被拉住似地凝视着侧边的阿伯。



「……真的可以吗?」



阿伯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而是露出抑郁的典型大人表情挤出沉稳的声音。虽然嘴巴周围长出丰腴的肉,但或许喉咙很窄吧,阿伯以一副发声困难的模样说:



「这世上竟然有人五、六年来不做其他事情,只知道弹吉他,我本来觉得难以置信,但现在的心情已经升华成了佩服。你高兴用就用吧。」



阿伯留下这番话后,便往昏暗的道路走去。阿伯一副懒得走路的模样慢吞吞地走着,驼背的背影显得不怎么可靠。自己的怪异行径突然得到允许,让我不禁哑口无言地目送阿伯离去。阿伯一大早来到这块没有种植任何农作物的土地,是要做什么呢?该不会是来听我的演奏吧?……不会是真的吧?



我猛地挺起身子。用手梳开头发后,泥土随之掉落下来。身上的衣服也沾满了灰土,简直就像从地底下跑出来的蝉一样。我全身都是土味,那个散发粉味的我已经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双脚肌肉抽动的抽筋现象也平稳了下来,除了时而会抽动一下之外,其他都恢复了正常。我用脚底抓住地面,并让脚趾尖陷入土里用力踩平地面,好让自己有一块立足之地。



「嘿嘿。」



我发出居心不良的奸笑声。我把额头贴在吉他上,发出像在闹别扭的笑声。睡眠不足带来了身处梦境的感觉,加上内心寻求晨光的不安后,融合得恰到好处,让我能够,一直维持着浮游感。



说到底,不管是人生主题、哲学、领悟或抉择都一样。



其实什么都好。哪怕长得奇形怪状,或是别人给予的,也无所谓。



只要人生过程中有一个地方被人认同,就能够变得积极一些。



甚至还会告诉自己说:「人就是这样。」



就算枪打得不准,只要多打几发也一定会打中。静啊,就是这么一回事。



在我的人生中,我只做到了一件事。那就是我从来不曾完全死心舍弃梦想。虽然梦想从未实现也没有任何收获算是致命一击,但我贪心地想得到每一样东西,也没有放弃任何东西,痛苦地扛着沉重行李走走跑跑地一路过来,或许就只有这件事勉强可以算是一种美德吧。而找今后也不会抛弃它,会继续拖着它一路前行。



「……厉害吧?」



我能够做到这点,应该可以自称是主角了吧?



地球上有数不尽的主角们,就连小城市里也有多到丢弃都不觉可惜的主角们,我这样应该够资格和他们并肩站在一起吧?



浮游感让我一点一点地解去绑在身上的重担。我身处宇宙中。感觉上,只要能够在宇宙中浮游,不管身上扛着多重的行李,都有办法前进。虽然没有空气,但只要靠骨气忍耐过去就好。世上人们即使活在有空气的世界里,也是那副喘不过气来的模样,所以就算在没有空气的世界里挣扎,痛苦的程度也不会相差太远。



「啊~啊~啊~啊~」



我对着上空大叫。大叫后,突然涌起一股活力,觉得今天也能够努力下去。



微微泛白的天空在一片黑暗中浮现出来,那画面彷佛张大嘴巴发出呻吟声。



某处传来了乌鸦叫和蝉鸣。这附近没有电线杆,也没有树木,但这些生物仍然在某处活着。



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不过,黎明一定会到来。



黎明到来之前,就让敝人——三叶由岐为大家带来一场表演。



这场与乌鸦、蝉合作的即兴三重奏,就由我来负责暖场吧。



「尽管如此!我还是!学不乖!」



锵锵!



「车站!本大小姐千里迢迢地来了!」



清晨的车站前比中午挤进更多主角们,真的是挤得水泄不通。那人数之多,让人觉得就算外星人来袭,然后把地球人熬煮成肉酱也没什么好奇怪。



先不说中午,这是我第一次早上在这里演奏。



观众人数相当足够。看见我满身泥巴又赤着脚,整个人比从森林里跑到街上来的猴子更狼狈的模样,大家都纷纷走避。明明人潮拥挤,通道又很狭窄,大家却刻意往路边靠。



我这身狼狈样,不知道静愿不愿意和我走在一起?他可能会面带笑容很自然地引导我前进,然后把我连人带衣服丢进投币式洗衣机里吧。



多亏大家都会自动逃开,我很悠哉地走到了定位。拍了拍木吉他上的泥土后,往头上甩一圈背上木吉他。我斜眼瞪着车站入口,看着人数早已超出车站和电车负载量的人群被吸进去。汉堡的味道飘了过来。



空腹让人对世界的感受更敏锐。我就像一只迷路闯进杂畓人群中被欺凌的小脏狗一样,所以嗅觉也渐渐变得像狗一样灵敏。现在的我即使看见熟悉事物,也会有崭新的看法,能够找到不一样的感动。呜~呜~我做着发声练习。



晨光打在点缀车站的金光闪闪武将脸上,光秃秃的头部如太阳般闪闪发光。



我把在路上捡来的空罐头放在脚边,罐头表面沾着条状污垢,就像一条制作失败的昆布沾在上面。因为没有带吉他盒,所以我打算用空罐来代替。



我一直逃避着被人评价,所以总是没有放这种东西。不过,今天不一样。



回想起我会这么做的开端,是从一则猪排盖饭的话题展开,不禁觉得很不可思议。



尽管如此,我还是下定了决心。



这种心境或许有可能三天就消失,但我一边抵抗着这个可能性,一边像现在这样靠自己的双脚稳稳踩在地面上,准备在这里唱歌。我用力拨动吉他弦以取代打招呼,想要以震耳的吉他声,盖过电车滑进车站二楼月台的声音。



吉他声如计划般在人群中引起了反响。只不过,是坏方向的反响。



为了躲开我,人潮中凹了一大块。就像被打中侧腰的鱼儿一样,人类形成的鱼群扭曲着身体。人们露骨地表现出畏惧我的情绪。我不在意地弹完前奏。



「呼~」



我用力呼出一大口气,接着缓缓吸入空气。



然后,开始唱起了歌。



虽然还有精神,但体力似乎已经耗尽,唱着歌时身体不住地左右摇晃。左右脚无法支撑住暴动的身体,导致身体重心一直在打转。我简直就像快要倒下的陀螺,



或许是这样的缘故,我明明不会喝酒,却陷入喝醉酒的感觉。尽管到处都是人潮,却没有出现愿意认同我的人,只有多数害怕接近我的人。不过,这样反而变得更有趣。因为实在太有趣了,我脸上甚至浮现不安的表情,心想这样真的好吗?



在这之中,我看见一个阿伯一边频频说「不好意思」,一边横越直行通道而来。我发现对方是总是一副缺乏干劲的模样,在中午时间经过这条通道的阿伯。我不禁有股冲动想在阿伯的脸上写上「无趣」两字。



阿伯一边任凭西装被挤得皱巴巴,一边在人群中穿梭,最后来到我面前。我的音乐该不会有吸引阿伯的力量吧?我边唱歌,边抱着这个疑问时,阿伯瞪着我脚边的空罐看。然后,他开始在口袋里掏东西。阿伯保持冷漠的表情掏出一枚五百日硬币丢进罐子里。金属互相碰撞的刺耳声响在人群角落响起。



确认硬币没有掉出罐子外之后,阿伯没留下任何话语就朝车站入口走去。阿伯没有针对五百円硬币多说什么,也没有任何慰劳或鼓舞的话语,就这样让出了眼前的位置。阿伯依旧一脸疲惫的表情,睡眼惺忪、仿佛随时会闭上眼皮的眯眯眼,像是没有在捕捉任何东西一般。



我发楞地望着阿伯的身影,惊讶地发出「啊!」的一声,刚刚的阿伯是……!



「老师!」



我歌词唱到一半停了下来,然后对着人群叫道。我国中时还只有四十几岁的导师身上,确实留下了岁月的痕迹。现在虽然五十几岁了,但老师的样子还是没变。



老师的背影很快地混在人潮之中消失不见。不过,老师的细长手臂像发芽似地从一大片人头中长出来,然后敷衍地挥了挥手。我写上「我要变成英雄!」交出升学就业调查表时,老师也是像那样一副死了心的模样挥挥手说:「加油。」



那时的愤怒情绪已经不见,另一种情绪却慢慢从脚底一波又一波地涌上来。



「……也太晚发现了吧。」



每天看见恩师的脸,却要到空腹时才认得出来,我实在没资格当人家的学生。不过,我肯定从国中时期就不够资格了。老师会放进五百円硬币不知道是因为同情?还是像那天一样在表示「加油」?不管是何者,都不会改变我受到感动的事实。



在老师的鼓舞力量下,我唱得比刚才更加激动。这时,又有熟悉的面孔走来。



乳房国中生三人组。三人当中的痘痘脸露出邪笑指着我,然后向他右边的胖子搭腔。想像了那三颗脑袋里都塞满乳房的画面后,不禁觉得不管他们说我什么,我应该都会原谅他们。



「披头四大姊今天早上就出现了耶。」



三人似乎替我取了怪绰号。自称很懂乳房有多柔软的痘痘脸从我面前走过时,把十円硬币投进空罐里。铜色的十円硬币先触碰到罐子边缘,然后叠在五百日硬币上。



「少在那边装酷喔。」



左边的瘦子用手肘顶了一下痘痘脸的侧腰。痘痘脸装模作样地露出无敌笑容,然后抱住瘦子和胖子的肩膀走了出去。其他大人一副给人添麻烦的模样瞪着国中生三人组,但我才不理那些大人。那种眼光狭隘的表现,我也见识过了。



嘻嘻嘻!趁着唱歌的空档,我忍不住嘴角上扬地笑了出来。



为了提高自己的价值,所以投进十块钱。



这样很好啊。



如果要追根究柢,我也是因为有自我表现欲,才会在这里唱歌。为了我的自我表现欲,硬拉着吉他陪我站在这里,实在很对不起吉他。不过,我没有松开手,而是拚命挣扎着想要让吉他找到另外一种出口。



我愿意对你发誓。



我不会再让你无意义地哭泣。



While my guitar gently weeps.



我一边拖着半路上又抽筋一次的左脚,一边朝静上班的食堂前进。我目送了所有人搭上电车出门去,并且把得到的成果紧握在手中。



经过附近的小学前方时,听见小朋友在游泳池畔上体育课的热闹声音。我以前曾经因为在电视上看见跳水比赛而受到影响,在游泳池畔搭上高架子,然后从高架子往泡中跳下去。虽然选了水深处往下跳,但水深毕竟不够深,差点撞烂了脸。



呵呵!我一边笑出声试图掩饰人生中的丢脸史,一边右转。虽然很想跳进游泳池冲去全身汗水,但在这个严厉看待可疑人物的时代,我还是自制一些比较好。



不动如山的道路彷佛生物融化于路面后,就这么干燥硬化了一样。直直前进后,出现了食堂入口。食堂的停车场很小,如果去掉空隙,顶多只能停三辆车,店外摆饰的蜡制料理模型也已经泛黑变色。还标示什么味噌猪排,看起来根本就是一坨味噌。



食堂在对街位置停了一台用来外送的本田小狼(注8),任凭阳光直接照射。可能是好几年,甚至是几十年来都这样每天和阳光对抗,机车整体车身被晒得泛黄。



注8:本田小狼,Honda Super Cub,是本田公司在一九五八年推出的摩托车系列,外观上像是踏板摩托车和传统摩托车的结合。



北本食堂。外观像老旧门牌的招牌上,写着这四字。



想起这家店在夏天好像也会端出热茶,我忍不住转头看向停车场旁的自动贩卖机,有股冲动想要买冰茶来喝。不过,我手上的现金非常有限,所以这股冲动立刻散去。



总不能到店里自弹自唱,然后赚小费当饭钱吧。



我沮丧地穿过食堂的自动门。自动门打开后,挂在门上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声音。风铃声就像便利商店的「欢迎光临」声一样会通知有客人上门,店员的目光集中到了门口。虽说是店员,但其实就是穿着白色衣服在里面厨房工作的静。



静原本拿着菜刀在切东西,看见我出现后,立刻僵住不动。从门口也看得见厨房里的状况,所以我看见和静一起在厨房工作的欧巴桑歪着头看向僵住不动的静。



总不能一直杵在店门口不动,所以我直直地走向空位。和停车场的规模相呼应,店内的空间也十分狭窄。除了门口右手边有一张坐得下六个人的桌子之外,其他桌子几乎都是两人座,总共约有五张桌子。



在附近工作的男性上班族坐满了一大半的座位。刚刚没看见有车子停在停车场,所以这些客人应该都是在午餐时间走路过来的吧。店内飘散着一种早晨车站里,开门营业的立食面店的气氛,在这样的场所中,我这个穿着轻便、全身泥泞,甚至背着吉他的赤脚女生,显得格格不入。而且,我还一拐一拐地拖着抽筋的左脚。很荣幸地,所有客人都停下筷子注视着我。说不定大家不认为我是客人吧。



我走到距离厨厨最近的吧檀,挑了中间的座位坐下来。吧台座位只有我一个客人。我把吉他立在旁边的椅子上,然后在吧台上托着腮。我和静视线相对。静先把菜刀搁在砧板上,然后向欧巴桑打招呼地说一声「不好意思」,准备起茶水。



准备完茶水后,静就这么穿过隔开客座和厨房的垂帘端茶过来。啊!那杯茶没有在冒烟。不知道是不是静的贴心表现,茶杯里装了水,而不是热茶。我抱着感恩的心情一口气喝光水,然后把杯子顶回去说:「再一杯。」



看见我的任性表现后,静一副彷佛在说「好怀念喔」似的模样,脸上浮现了亲切笑容。



「哟!好久不见。」



静举高一只手,和蔼可亲地打招呼。好久没听见静对我说「好久不见」了。



「的确,我们住在一起后,可能是第一次这么久没见面。」



瞥了厨房里的欧巴桑一眼后,静才展露笑容。虽不确定那欧巴桑是静的同事还是老板,但静似乎有些担心会被责怪太悠哉地和客人在讲话。



再多聊一下有什么关系呢?毕竟现在是情人重逢又重修旧好的场面啊。



「你有一整晚都在找我吗?」



我询问后,静摇了摇头,那张帅气的脸气色绝佳,像是和睡眠不足永远沾不上边。



「我知道你肚子饿了一定会回来。」



「你这家伙把我当成是小朋友离家出走啊。」



也可能是把我当成擅自跑出去,到了吃饭时间就会哭着回到窝里的狗。我家附近也有一只狗会做出这样的举动,但大家不会说那举动是离家出走,而会说是去散步。



「我相信你一定会回来。」



静唇齿一动,宛如风铃声般爽朗的声音随即流泻出来。不知道静本人是否察觉到自己说了令人害羞的台词,还是他根本不觉得这有什么。感觉上,不注重健康的我对恋爱病毒的抵抗力比较弱,而不偏食的静比较强。



不过,不管我下定了什么决心,最后确实只能够回到静身边就是了。



这就是事实吧。不可能一下子全部改变。



「倒是你,一整晚在做什么?」



为了假装在工作,静再倒了一杯冰水后,才反问我。这次的问法比「你在做什么啊?」感觉轻松多了。而且,现在的我能够毫不迟疑地回答:



「我一直在跑步,一直跑到天亮。」



「阿甘正传?」



「对啊,对啊。」



我们一起租过这部影片回家看过。想起我们俩依偎在一起盯着电视欣赏电影的画面后,我傻笑了起来。每次电影看到一半时,我总会睡着。因为静实在太温暖了。



「你总是活在青春时代里。」



「毕竟这是我的优点。」



「那,你不可能喝完水就要回去吧?要点什么?」



我竖起食指后,说出事先决定好的菜单。



「一碗猪排盖饭!」



「……由岐,你有钱吗?」



在这个连小学生都有零用钱的现代日本里,恐怕很少有成人会被这么询问吧。这家伙不会真的不当我是人类,而把我看成未受到资本主义束缚的动物吧?



可恶!看我怎么报仇。



「有啊,你看!」



我伸出右手,然后张开手心。以五百円硬币为主的钱币从手心掉了出来。静慌张地弯下腰,用手心接住钱币。



「这些钱哪来的?是不是把钱包送去派出所后分到的奖金?」



「我揍你喔……这些是我弹吉他时路人给的钱。」



说是这么说,但老师和那个国中生投了钱后,其实只有几个路人给钱而已。车站前面明明还有那么多人潮,其他人却连看我一眼也没有。所以,这次算是老师看在情面而给的五百円硬币在挑大梁。不过,这就是事实吧。



不过,今天这些钱比我高中时的打工时薪更加令人骄傲。



数完零钱后,静像是要弹开算盘上的珠子似地动了一下食指。



「还差四十门喔。」



「看在我是老顾客的份上,先记帐一下。」



听着我的谎言,静露出苦笑说:



「你还会来吗?」



「会啊。我会每天努力,然后来这里用自己的钱吃猪排盖饭。」



虽不确定我的发言被视为玩笑话还是真心话,但静点了点头。然后,静似乎已经不能再继续离开工作岗位,所以准备快步走回厨房。



我坏心眼地想再多留住静一下。



「我啊,我会做一些工作。然后,也要弹吉他。」



静停下了脚步,那背影像是吓了一跳。回过头后,我看见静噘起嘴巴,瞪大了眼睛。美丽的玻璃水壶变成了滑稽的火男(注9)。



「我什么都会做,也会努力。」



「嗯。」



静没有说「加油」,也没有说出「我很期待」之类的期待话语。这就是我想要得到的反应。



静回到厨房后,我决定大声喊出爱。



我用两手围住嘴巴,然后喊出只有两行的自创歌词。



「猪排盖饭,我不会!所以,需要你!」



我知道所有客人的日光再次集中到我的背影上。静和厨房里的欧巴桑也吃惊地回过头看。头上的电视机声音和油炸东西的声音如蝉鸣般笼罩整家店。



静放松了脸颊,慢慢收起一开始的惊讶表情。他以那独特的笑法注视着我。



「你讲话怎么没有文法啊?」



小子,很会吐槽嘛。我趴在桌上,然后朝向右边。



现在的感觉像在作梦。嘿嘿嘿,不知怎么地笑了出来。桌子的冰冷触感融解了原本已干燥的汗水,不明液体顺着脸颊滑落下来,我用舌头一舔,发现味道咸咸的。或许是泪水吧。



「嘿嘿嘿。」



注9:火男是日本的传统面具,特征是瞪大的眼睛加上嘟嘴的男子表情。



我用力抓住眼前的吉他。吉他弦在手心里晃动,发出微弱的声音。我决定回家后,要在睡前把吉他擦得闪闪发亮。



我此刻仿佛置身冬天的暖烘烘被窝里,沉浸在那昏昏欲睡的幸福感之中。所以,此刻的舒服只是暂时的感受,等到再次迎接黎明时,甚至让人感到闷热的现实或许又会全面展开袭击。我一方面感受着一切都可能慢慢改变的气氛,一方面又时而懦弱地心想这可能是错觉,时而要自己相信一切会改变。



根本的我还没有任何改变。我还是静养的小狗,还是那个失去静就无法过活的我。只有把这般近似错觉的气氛拉回现实时,才有可能改变。



「嘿嘿嘿,一些小细节……」



……就不用在意了吧。



反正我还年轻,肩上的行李再重一些也还走得下去。



填饱肚子,用力踢地面。



我不会放弃梦想。



我要扛着梦想继续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