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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ver15』(2 / 2)


「……运球要这样运……一开始先慢慢来……」



我跟我妹保持一点距离,在旁边观察她照着我说的方式拍球。一旁可以看见阳光跟影子相互依偎,而从表情开朗的女子脚下冒出的淡淡人影很轻易地就笼罩住了我的全身。



我凝视着这道人影的起点,和服女子就用很温柔的语气说:「怎么了吗?」



「……想说你身高很高,就忍不住一直在看你。」



的脚底下。



「喔,说不定真的算偏高的。可是你才国中而已,还会再继续长高啦。」



「我的国中时期也剩没多久了。」



「这是好事。」



「什么?」



「没事,哈哈哈!」



她笑着带过这个话题,似乎也不打算找借口掩饰自己话中的意思。



「你现在三年级,应该已经退出社团了吧?」



「嗯。」



我到现在还是不懂她为什么看得出我现在读国中三年级。



「最后一次夏季大赛怎么样?你很满意自己的表现吗?」



我很困惑她怎么突然用像亲戚一样的态度问我这个问题。其实也没什么好满意的──我撇开自己的视线。



「我没有参加比赛,所以……也没什么好说的。」



「是喔。你……嗯,你或许是个不太讨老师喜欢的人。」



我刻意不讲明白,却还是被她一眼看穿。我甚至怀疑她就是想带出这个话题,才会先提到社团活动。



「这跟我讨不讨老师喜欢没关系。」



「我倒觉得有。」



「如果我是个很厉害的篮球天才,再怎么不讨人喜欢也一定有机会上场。」



和服女子在听完我这番意见之后眯细双眼,像是觉得很敬佩,同时笑说:



「年轻真好。你这样反倒显得很可靠呢。」



「……你是在取笑我吗?」



「只是觉得你很耀眼而已。」



我一准备表达自己的反感,她就马上提出另一个话题来牵制。



「你曾经在自己或别人身上感觉到某种才能吗?」



「……不知道。」



我没办法清楚感觉到谁身上有没有才能,或许也在在证明了我的确没有才能。



「……怎么样叫有才能?」



我反过来问她。成熟的境界高得我必须抬头抬到脖子酸痛才可以看清楚脸庞的大人,当然也有能力立刻回答我的提问。



「应该就是明明没有人教,也会做某些事吧。」



和服女子对运球运得比刚才稳定一点的我妹挥了挥手。



「我看过各式各样的人,最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怎么说……我有时候会遇到某些人,好像天生就知道某些事情的答案。」



「……是喔。」



和服女子的话中感觉不到任何羡慕。她随即用调侃的语气接着说:



「所以我偶尔也在想啊~我这种能力是不是也算一种才能。」



她「哈哈哈」的轻佻笑声撼动了我的肌肤。



「什么才能?」



「嗯?就是让其他女生觉得心情变得舒畅的才能啊。」



「什么怪才能啊……」



不知道她是否不习惯这样说,「舒畅」的部分讲得有点口齿不清,反而很启人疑窦。



她的外表很端庄,脚步跟散发出来的气息却意外轻盈,总是一转眼就从我身边溜走。她每次出现都是这种感觉,但我总觉得她离开的时候也是一样轻快。



「那个……」



「怎么了?」



张开双手挡在我妹面前的和服女子保持着这个姿势,等待我继续说下去。



「……我会长得很丑吗?」



我不知道提出这个疑问的自己脸上究竟是什么样的表情。



我只知道自己低着头,彷佛觉得远方的淡淡晨光相当刺眼。



「你很可爱啊。」



她毫不害臊地以非常轻柔又肯定的语气说道。



这句话就好比朝阳,在我脸上抹了一层厚厚的光芒。



「差不多是全班第三可爱的!」



「……哇~」



她的评价比我预料中的还高,却也处在一个不上不下,很难由衷感到开心的尴尬位置。



只有这个穿和服的女人会当面说我很可爱。



而一定看过我长相最多次的母亲,则是断定我长得很丑。我其实不是很想这么说,可是想必是跟我相处比较久的母亲说的话比较有可信度。



那么,我眼前的和服女子会是在说谎吗?



我稍微思考了一下,才察觉她不可能是在说谎。



因为我在母亲跟和服女子面前的表情完全不一样。



「姊姊,我要抱抱……」



「我手很酸耶。」



但还是把她抱起来了。



回程我抱着妹妹走上螺旋桥,跟染上色彩的朝阳比赛谁先走到最顶端,弄得我满身大汗。这下我知道自己不想带妹妹去桥底下,根本就不是心情上的问题了。下次换带她去附近公园玩吧。



我一边计划等等先去淋浴,一边寻找家里的钥匙。



「记得别跟妈妈提到刚才那个大姊姊喔。」



然后在进家门之前用柔和的语气叮咛妹妹妹保密。



「为什么?」



「……因为那个大姊姊是很神秘的人。」



总觉得我随便想到的形容词好像意外说中了她的本质。



我凑到妹妹面前用食指抵着嘴唇,我妹就一脸雀跃地说着「喔喔~」。看来她很满意这个答案。反正跟母亲说我们去跟一个来历不明的大人见面,也只会演变成麻烦事。我不想再继续制造跟母亲产生无谓争执的机会了。



「我下次还要再跟姊姊玩。」



「呃,嗯……」



我不确定她说的是哪一个姊姊,只好含糊回答她。



和服女子、穿和服的大姊姊。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我只知道她漂亮到会让人觉得被她的美貌大力揍了一拳,态度柔和到就像是用柔软的棉被缓冲掉所有冲击,而且全身散发着花香,彷佛她和服上的图案都是货真价实的花。



她跟我完全是属于不同世界的生物,我很不敢置信会在自己的人生跟这个城镇周遭的世界当中遇见这么神奇的人。



这种感觉就好比发现了一只一眼就看得出来很少见,又很美丽的蝴蝶。



然而,我却变得很难再去找她。



我一大早就像是被不存在的闹钟叫醒一样,自动清醒过来。我一看到我妹的脚也在棉被底下动来动去,便决定放弃起床。



「姊姊……?」



我故意对听起来还很想睡的妹妹说谎。



「……我今天还很想睡。」



我同时也要妹妹继续睡觉。她像是正在融化的奶油,缓缓地再次入睡。我在看到她睡着以后翻了身,闭上双眼。不管逃到哪里,身体底下的被褥还是会立刻变热。



感觉就好像在泥淖里面挣扎。



睡不着的我,忽然想起了以前的朋友。



樽见。我小学的时候真的以为我们永远都会是亲密到天天见面的朋友。可是自从上国中以后分到不同班,彼此就自然而然地逐渐疏远了。



现在我甚至不会注意有没有碰巧在学校走廊上遇到她。虽然要说朋友本来就是这样,我也没办法反驳,但是没有好好重视一份「理所当然」,这份「理所当然」总有一天会消失不见。而就算有好好重视,也无法避免逐渐风化。我最近才察觉到实际上根本就没有任何方法可以预防。



说到朋友,住在乡下外公外婆家的小刚也是一样。我最近发现它衰老的迹象明显许多。年迈的它动作变得很迟缓,光是要跟上我的脚步都很吃力。



自从看到小刚那副模样,我心里就充满了着急。充满了烦躁。心情变得很不稳定。



我的胃一直痛得不断哭号。



我又连带想起了其他事情。



小学去上学的路上有一户人家养了一只很大的狗。每次集体上学的一大群小孩子经过那户人家前面,它都会跑来外面坐着。



很多经过那里的小孩都会对那只狗打招呼。我当然也是每次都会开开心心地跟它讲几句话。可是某一天,那户人家的围墙贴上了「狗狗搬去新家了,谢谢大家一直以来都这么爱我」的小海报。上面还有狗狗的照片,就好像真的是那只狗在说话。当时的我只觉得它搬走很可惜,然而现在的我已经知道那张海报上的「搬家」的意思了。



不知道小刚会去哪里?



得不到答案的这道提问,在我的眼皮底下划出许多白线。我凝视着那些像流星一样留下轨迹,并逐渐消耗殆尽的白线,就在不知不觉间感觉到意识逐渐下沉。



这让我察觉到自己又在逃避恐惧。



我最近老是不断逃避。



一直想着未来反而会束缚自己,于是我逼自己思考当下。



我妹正在睡觉。会乖乖睡觉就代表她是乖小孩。我观察她好一阵子,确认她是不是真的睡着了。直到听见她吐着听起来睡得很熟的呼吸声,我才离开薄被子的怀抱。



带我妹出门会无法避免分心照顾她,还会很累。只是偶尔跟她一起出门倒还好,我不想每次都要带着她。我安静离开房间,避免吵醒她,然后一边想着母亲不知道是不是又在这时间醒着,一边经过她的房间,最后走到玄关穿起鞋子。我一直到现在才莫名意识到我每次去那里都没有先整理睡到翘起来的头发,还会一脸刚睡醒,显得没什么精神。



距离上一次跟我妹一起去那个篮球架附近,已经过了五天。



五天时间已经足以让朋友变成只是单纯认识的别班同学。那个和服女子说不定早就不会去那里了。是没差啦──我在小声说着这句话的同时拿起篮球,用跑的前往螺旋桥下的篮球架。即使没有暖身,也没有跑得很快,我还是可以感觉到有如一片雾气的睡意被逐渐升高的体温吹散了。



我说不定是第一次用跑的下这座螺旋桥。我每次加速,墙壁后头的大楼景色也跟着渐渐被桥身遮蔽。不晓得今天气温是不是比较低,周遭空气没有闷热到让我喘不过气。



这种清爽的气温带给我身体很轻盈,以及接下来的所有事情都会顺心如意的错觉。



我跑下桥,改用小跑步的方式继续跑到篮球架底下。跑完整段路程的我喘了口气,看了看周遭,发现这里没有其他人在。没人在就好──我开始拍起篮球。



虽然才刚跑完步,我还是轻轻伸个懒腰,舒展筋骨。一把手臂伸直,手肘就传出很清脆的声响。「喀」的声音大到我不禁小声讲了一声「噢!」。我再顺便把肩膀也转一转。



问我这里明明就没有人,还来这里做什么吗?当然是来练篮球的。



我最一开始也只是来练球。是因为意外遇到一个怪人,才会偏离原本的目的。



现在一定就只是准备回到常轨而已。



「啊。」



我听到有人出声,便水平转动自己的肩膀,回头看向对方。我在回头的途中才意识到这道声音不是来自我想的那个人。



「…………学姊?」



「果然是学妹啊。」



经过附近的是已经毕业的社团学姊。她穿着朴素的短袖衣物,脚上穿着凉鞋。打扮看起来完全就是出门享受晨间散步的学姊在发现是我之后,就走了过来。



我已经连有没有在学姊国三退出社团的时候跟她说过话都不记得了。



(插图014)



「………………………………」



「你刚才那段明显觉得很失望的空档是怎样?」



「没有,没怎样。」



我怎么可能会觉得失望呢~



学姊的穿着很朴素,头发倒是一如往常的花俏。她的一头金发是天生的,很有外国气息。她国中的时候很常因为这样吸引到校内其他人的目光。比赛途中也是只要一有动作就容易受到全场瞩目,她自己是觉得很绑手绑脚的。



「原来你离开社团之后也还在练篮球啊。这么勤奋。」



「也还好,就当打发时间。」



「一个考生这么悠哉没问题吗?」



「勉强没问题。」



不知道学姊是不是早就猜到我应该没参加比赛,并没有问我夏季大赛的感想。



「那学姊呢?」



比我先当上高中生的学姊先是仰望篮框,才缓缓摇头说:



「我现在没在做什么。没有在玩社团,也没有很认真读书……过得很随性。」



「是喔……」



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她头发是金色的,侧脸的轮廓看起来不太明显。有种很强烈的虚幻感。学姊不像我顶多班上第三可爱,她漂亮到很可能是班上数一数二的美女,想必也会比一般人更容易受到旁人关注。可是学姊每天都刻意表现得自己没有多余心力管其他事情,似乎不打算跟其他人有过多交流。



她现在散发出的氛围也跟当时一样。



……突然遇到很久没联络的人果然会这样。



因故跟一个人分隔两地以后莫名没机会见到面,而真的见到了,又会有种不自在的感觉搅局。



我如果现在跟樽见碰面,一定也会有这种感觉。



学姊感觉到我们的对话接不下去,就轻轻挥了挥手,转身背对我。



「那我先走了。」



「有机会再见。」



我说完才注意到自己的措辞似乎有点冷淡,但是学姊看起来没有放在心上,直接离开。



应该就是她这种态度让我觉得相处起来比较轻松。



她是我在社团里最常说上话的前辈。或许是因为我们彼此都不算待人和善,反而容易产生共鸣。学姊说她回家还得处理家里的问题,常常会跟我抱怨跟家里有关的事情。我只有以事不关己的角度同情她,认为她应该活得满辛苦的。



我认为以后大概不会再有机会见到学姊了。不少以前认识的人也是住在同个城镇里,却再也没见过他们。明明大家都在同个城镇里生活,真不可思议。



想必是这座感觉很狭窄的小镇住着比我想像中还要更多的人吧。



我把玩着手上的球,准备走去篮球架底下继续练习时,忽然惊觉不对,转头看往某个地方。桥墩后头有个人影一直盯着我这里看。即使有一段距离,我还是能清楚看出她黄绿色的双眼。



「……………………………………」



「……………………………………」



「……………………喂。」



我们对上眼好几次,她却一直躲在后面不出来。这是什么奇怪的情况?我很犹豫要不要走过去找她,最后决定尝试对她挥挥手。随后,穿着淡紫色和服的女子就像是很荣幸受到呼唤一样,从桥墩后面跳了出来。她今天不是穿很正式的厚重和服,而是比较薄的浴衣。或许也是因为这样,才会觉得她往这里跑过来的脚步比以往更加轻快。



「早安~」



「……早安。你为什么要躲起来?」



「嗯?没为什么啊。我只是在享受躲在遮蔽物后面的乐趣。」



「喔,是喔……」



又不是我母亲,什么事情都能乐在其中。



「我刚刚来的时候看到你愣在原地,才会想躲起来试试看你要过多久才会发现我。结果一下子就被你看到了。」



「……我也只是刚好感觉到有人在看我。」



说我一下子就看到她,听起来就好像我一直在找她一样,我不是很想被这么认为。而我一问之下,才知道她好像没看到学姊。学姊是高中生,我眼前的这个女人看到她应该会很高兴。只看字面描述的话,真的完全就是个变态。



「今天你妹妹不在啊。真可惜。」



她摆出像在找人的姿势,看往我的胸口。我不禁觉得有点好笑,有必要看我的胸部吗?



「你很喜欢她吗?」



我妹也算很愿意对这个穿和服的女人敞开心胸。



「与其说是喜欢她,倒不如说是喜欢看你疼妹妹的样子。」



她直截了当地表达出自己喜欢什么,就好比轻轻摸过一块触感很滑顺的布料,反倒是听她这么说的我会难为情。



至于她这份「喜欢」的对象是我这一点……嗯,不是什么重点。



「你最近都没来练球。是睡过头了吗?」



「……反正我们又没约好天天来这里。」



「也对。」和服女子这道回答的语气听起来就跟风平浪静的海面一样平稳,又柔和。



「我其实两天前就处理好要办的事情了,只是我还是想来通知你一声,才会一大早两手空空地来这里四处徘徊,等你过来露面。」



我一边心想她讲话常常掺杂一些引人不安的用词,一边仔细思考她这番话的意思,接着小声说:



「通知我一声……喔,你以后不会来了吗?」



「嗯。我应该有好一阵子不会来这里。」



「……是喔。」



「你会寂寞吗?」



「不会。」



要反驳我完全没有特地来见她实在没什么说服力,所以我没有说出口。



「所以,我们今天来聊聊吧。」



「是可以啦……」



和服女子朝着长椅走去。然后毫不犹豫地坐下来。她一副欢迎我坐到她旁边的模样,可是我一看到长椅上明显的脏污,就不禁却步。



「啊,你很在意这椅子很脏吗?那你来坐我腿上吧。」



她张开双臂,对我敞开笑容。她还上下抖动双腿,示意要我过去。



居然要我坐到她腿上……?要我一个国中生坐在大人腿上?



如果是叫我妹去坐就算了,我去坐应该会让整个画面显得很突兀。



她应该只是闹着我玩吧,我决定走过去试探看看。她还没收起笑容跟手臂。我站到和服女子的双脚前面。她还是没有放弃。我转身背对她,稍稍弯下膝盖。Open your mind now。



「你也差不多该拒绝我坐上去了吧。」



「我已经说你可以来坐我腿上了啊。」



「是没错啦……」



和服女子依然笑眯眯的。她飘忽不定的美,同时激起了我的安心感跟戒心。她的表情没有任何阴影,又会让人犹豫是不是真的该坐上去……她带给我的不安大概就是这种感觉。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不太想继续用屁股对着她,可是我脸皮也没有厚到可以真的坐下去。再说,我本来就……很不习惯跟家人以外的人有肢体接触。



「嗯~人体真的充满了奥妙。」



「咦?什么意思?」



「我对国中生的屁股一点心动的感觉都没有。不晓得是大脑的哪个地方用什么机制自己辨认该不该心动。」



「谁管你啊……」



「如果现在在我眼前的是女高中生的屁股,我可能就会盯着看了。然而我现在甚至有余力欣赏周遭的景色。」



等等……这个人该不会已经病入膏肓了吧?



总觉得她除了长得很漂亮跟散发出来的氛围很柔和以外,就没什么优点好夸奖了。



虽然好像光是有这两个优点,就足够产生异常强大的魅力。



「你一直这样半蹲不会累吗?」



「当然会啊。」



或许是脖子后面特别需要用力,我有种后脑杓附近已经被削平的错觉。



「一直坚持选择会让人生比较辛苦的路,也还满帅的嘛。」



「你这是在挖苦我吗?」



「嗯。」



「……居然讲得这么肯定。」



不知道为什么她肯定的方式不会让人感到排斥。



温度适中,就好比用清澈的水洗脸。



我决定妥协坐到和服女子旁边。我不想管衣服会不会弄脏了。而且衣服原本的正确用途就是避免皮肤沾到脏污──我决定用这种想法说服自己。



老旧的长椅椅脚可能是因为要多支撑我一个人的体重,发出了吱轧声响。我才没那么重好不好。



「欢迎。」



「……你以为这里是你家吗?」



我忍不住莫名发出「嘿」的笑声。



这大概是我第一次这么近看着和服女子脸上绽放的笑容。而且多半是因为她穿着比较薄的浴衣,再加上距离很近,我一直到现在才发现一件事。



这女人的胸部很大。



虽然知道她胸部大也不会怎么样。



只是一旦开始注意到这件事,本来应该看着脸的视线就会不小心往胸部飘过去。



「啊,你在看我胸部。」



「什么?」



我在被她说中之后选择装傻,视线也跟着飘往其他空无一物的地方。



「看来你正值青春期呢。虽然我自己是青春期都过了,还是很喜欢看人家胸部啦。」



「我不太懂你在说什么。」



我连自己都很想吐槽自己早就慌得一目了然了。



和服女子拍了一下自己的胸部,刻意强调,再接着说:



「其实聊完胸部之后讲这种事情还满尴尬的,不过我要再认真跟你谈另一件事情。」



「原来刚才的话题也是认真的喔……」



「每次看到你,你的表情看起来都很难受。」



她以跟提到胸部的时候完全一样的态度跟语气,说出这句话。



我感觉有根肉眼看不见的指头狠狠戳中了我的胸口。



我很常被人说看起来总是在生气,但还是第一次有人说我表情看起来很难受。



「我看起来很难受吗?」



「对。」



她轻而易举地说中盘踞在我胸口的那团负面情绪。



我很难受吗?



我为什么会难受?



我在隐瞒某件事情。



我为什么会难受?



我逼自己不去正视某件事情。



我为什么会觉得痛苦?



她照理说只是一个无所谓的外人,然而她的笑容却照亮了我的井底。



我托着腮帮子,弯下身躯,被她刺眼的笑容亮得闭上双眼。



维持这种姿势没过多久,卡在我心里的那颗大石就顺势掉到了地上。



「养在乡下老家的狗现在变得没什么精神。」



我不想面对现实,内心被悲伤跟难受的情绪逼得没有余裕。



「我猜我应该只是因为这样……才会很沮丧。」



愿意正眼面对,就会发现这份焦躁的来源并不难想像。



是源自于恐惧。



我害怕有些事物会跟着时间一起消逝。



害怕这个连自己闭上双眼的时候,都会有人死在世上某个角落的世界。



「这样啊。」



和服女子的回答很简短。这也难怪。毕竟这不关她的事,再加上她也从没见过小刚。



然而和服女子却轻轻抱住我的头,让我倚靠在她身上。她的动作感觉很熟练。



我有点在意她已经这样温柔对待过多少人,未来又会再对多少人做一样的事情。同时,我也把头埋进了她的胸口。



她身上的香气浓郁得好像连毛发根部都有一样的味道……让我以为自己有如躺在一片花田里面。



依偎在别人身上的安心感、体温,还有不自在的感觉。



我不习惯这样。



完全静不下心来。



可是,我的身体却像是受到重力束缚,无法动弹。



即使我没有流出眼泪,也仍然一直没办法抬头看她。



「你要好好珍惜这种难受的心情……虽然很困难,你还是要尝试看看。」



我听见躺在花田另一头的人对我说话的声音。



「不要逃避你真正的想法会比较好。」



总觉得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和服女子的语气中透露出她细腻的心思。



可是,成熟大人的建议对现在的我来说,还是太困难了。



就在我不知道像是被她当成球一样抱着多久过后──



「有比较平静一点了吗?」



「…………嗯。」



平常我遇到这种情况绝对会气得用力蹬着地面抗议,但是我现在一点也不想动。



我说不定是舍不得践踏这片花田。



「你如果不是国中生就好了……真可惜。」



「……谁管你啊。」



如果我是女高中生,她会对我做什么?



要是真的在升高中之后才遇到她,我到时候还有办法笑容以对吗?



「有比较平静一点了吗?」



她再次提出相同的疑问。



「有。」



我这次没有含糊带过,而是给她清楚的答案。



和服女子闻言就把抱着头的手放开,有如打一开始就在等我说出这个回答。



「那,我们来单挑吧。」



「咦?」



「我不是说过等练一阵子就来单挑吗?」



我看到和服女子站起来,也跟着从长椅上起身。接着拍了拍屁股,弄掉裤子上的脏污。



她会不会就是想实现跟我单挑的承诺,才会特地来这里等我?



真不晓得该不该说她很守信。



「这次就规定输的那一边要实现赢家的任何愿望吧。」



「我们也才比第一次而已。」



突然讲得好像已经是惯例了,我也很难接话。而且被这种隐约散发着危险气息的女人拿到可以许任何愿望的权利,等同是心脏被她捏在手上。



「不过,我也说过我对国中生没兴趣,所以我其实没什么想要你帮我实现的愿望。」



既然没有兴趣,又为什么要来跟我搭话?



究竟是单纯找我打发时间,还是她话中的某个地方藏着谎言?她亲切的态度背后藏着许多难以猜透的思绪。



「咦?你已经觉得自己会赢了?」



我故意调侃她,但和服女子只有用微笑来回答。她现在的表情是至今看起来最成熟的一次。



「你先投吧。」



和服女子要我先投,简直像要仔细见证我赢下这场胜负的过程。



我顺从她的指示,往前走到定位。



我先运球两三次,整顿好自己的节奏,才把球举到面前。



篮球的重量刚好带给手腕适度的负担。



吐一口气,再吸一口气。



我在一段几乎要把整个内心重新通风过的深呼吸过后,享受氧气窜过全身上下的感触。连留在我头发上的花香,都顺便传播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散发花香的大姊姊──



我在心脏开始大力跳动的同一时刻,把力气集中在需要的部位。



我每天的练习就像是在地上慢慢堆起石头,朝着篮框愈叠愈高,结果我最后还是没机会让这些石头发挥功用。不过,我现在正站在这些堆起来的石头的最高点。



我毫无畏惧地从最高点跳下来,把手中的球扔出去。



堆叠起来的石头无声无息地崩塌,让我的双脚因此腾空,失去立足点。我的视线紧紧盯着球不放。球划出漂亮的抛物线,而距离太阳升起还有好一段时间的昏暗天空中,也高高挂着美丽的云朵。



随后,一阵窜过手臂的感觉使得我的手肘发麻。



那正是名为喜悦的电流。



「你赢了。」



我一降落,就收到了一份祝福。



她脸上的笑容看起来很满意自己见证了这整个过程。我像是被一朵花吸引一样,朝着她走过去。



不过,我必须以篮球教练的身分提醒她现在还不是顾着心满意足的时刻。



「给你。」



我把球捡起来,递给和服女子。



仔细想想,我在社团里几乎不曾传球给别人。



明明没有练习过传球,这次递球给她倒算是有模有样的。



「你都花时间练习过了,投投看啊。」



就像我一样。



「你要是投进了,也可以算你赢。」



要问我为什么会跟她说这种话,我也只能说我当下的心情就是想这么说。



或许是因为我感觉到长久下来的练习终于得出成果,一时太开心了。



「可以吗?」



「如果你赢了,你想要求什么,我都会乖乖照做。」



我一说完,和服女子就眼神游移地说:



「唔~可是许愿的权利是被人施舍得来的,就不怎么让人心动了耶。」



「为什么?」



「因为靠自己的力量赢下跟对方许愿的权利比较好玩。」



「……呵。」



她扬起嘴角的方式让我瞬间寒毛直竖,彷佛她先前一直刻意藏住这种笑容。我也用笑声回应,同时感觉背脊僵直得好像要窜出皮肤表面了。



她果然是个恐怖的女人。



这个恐怖的女人往前走到定位,双手托着篮球。大概是因为她背脊挺得很直,她光是托着球,就足以化成美丽的城镇一景。我没有特别希望她投不进或是投进,仅仅是怀着类似祈祷的心情旁观她投球的模样。



和服女子照着我教她的诀窍跳起,再以柔和的动作扔出球。球飞出去的力道不大,却不偏不倚地直直朝着篮框飞去。



随后便传出「铿」的清脆声响。



那道声响强而有力,听起来就像是挥舞拳头,尽全力宣示抵抗的声音。



不过,会听到这样的声音,就代表没有投进。



和服女子眼睛看着弹走的球,微笑着说:



「我可以试到投进为止吗?直接算我输也没关系。」



「请便。」



我看见一个成熟的大人很孩子气地开开心心朝着球跑过去。



和服女子之后又投偏了四球,在第五球才终于讨到篮框欢心,成功进球。



「教练,球投进篮框好有成就感喔!」



我教的学生很高兴地跟我报告自己顺利投进。她投这一球的姿势一点也不标准,又几乎没有做到我教她的诀窍,投球的方式也很随便,但是她笑得很灿烂,额头上的汗水反射出迷人的光芒,身上的花香也浓郁得像有一把花束在我面前。



「恭喜毕业。」



我决定放弃提醒她没做好的地方,直接算她毕业。



把球递还给我的和服女子脸上露出的笑容非常畅快。



简直就像是刻意要把我脸上的无聊情绪一扫而空。



「这次单挑是你赢了,你有什么愿望吗?」



不只是她不求我帮忙实现什么愿望,我也临时想不到可以请她帮我实现什么愿望。



我们对彼此无所求,仅仅是因为多少有点在意对方,而有幸重逢。



我认为这样的关系也不坏。



「那……你如果哪天有妹妹了,记得对她好一点。」



「……妹妹?」



「像我上次那样抱着妹妹到处跑……老实说,那真的满累的。」



我现在想到她上次事不关己地在旁边看我累得要命,都不来帮忙,才突然觉得有点生气,便决定要她也去体会跟我一样的辛劳。



「啊,换作是弟弟也一样。」



我没有考虑到有可能会是弟弟,赶紧补充说明。生活周遭不存在的人事物,很容易自然而然就被抛在脑外。人很难改变自己脑袋的构造,想避免遗忘重要的事物,就只能想办法把它留在自己视线所及之处。



而眼前的这名女子未来也一定会被我遗忘,只是不知道会是很久以后,还是不久之后。



我有一点点舍不得遗忘她,于是决定好好把握当下可以仰望她的每一分每一秒。



「好,我保证会守约。」



和服女子没有多说什么,立刻接受我的要求。她现在的笑容并不是装的,也没有在心里偷偷嫌麻烦。现在的她表现出最真实的自己,当中没有任何一丝虚假。



至于为什么我能这么肯定,想必是因为我大概也跟她一样。



「那么,如果下次再见面的时候你还没有女朋友,我们就来约会吧。」



我不知道她这个「那么」是怎么来的。



「女朋友……」



居然不是说男朋友。她一口气跳去完全出乎我意料的话题,让跟不上急遽变化的我肩膀不禁晃了一下。



和服女子的身影也跟着微微摇荡。彷佛是很满意我的反应。



和服女子……结果我们到最后都没把自己的名字告诉对方。我从这段相遇到离别,都不曾为不知道对方的名字感到懊恼。我动手运球,在篮球框附近四处走动,走着走着把球扔向篮框,再全力跑去接住没有成功投进的球。



咚、咚、咚──我明明没有跳起来,却感觉到脚底传出一阵规律的声响。



「……哈哈。」



我在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以后,莫名笑了出来。哈、哈──又有好几颗名为笑声的小石块接连从我口中滚落地面。感觉肩膀跟脸颊好轻盈。原本一直压着后脑杓的焦躁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使得身体可以轻松向前迈进。



我仰望早晨的天空,晨光一如无声无息的海浪,造访这个城镇。比夕阳稍淡的橘色光辉开始窜过大楼之间的空隙。天上有看起来很粗糙的大片薄云,更远的地方还能看见壮观的积雨云。偶尔经过的汽车声在道路上卷起一阵旋风,而不知道为什么,这阵风的温热触感跟气味在我脸上留下了微笑。



我感觉自己真的很久没有正眼看待太阳升起的这一刻了。



不管我是什么事都不做,还是照着正常的规律作息起床,都还是会自动迎来新的一天,而且也没有任何方法可以阻止它结束。我深刻感受到自己变得心胸宽大,心情也终于不再急躁。我没有擦拭身上冒出的汗水,直接沐浴在晨光掀起的大浪之中。



我不太懂自己现在为什么会觉得很开心,总之,心情是真的轻松了不少。



或许就只是单纯觉得很开心而已。



球敲击地面的规律声响很悦耳。悦耳到我会忍不住转动手腕,让球旋转起来。



我的心情明显很好。



还不坏。对,这种感觉还不坏。



她是个很难以判断话中有没有存在玩笑话的人,不过,我心中确实存在着某种情感。



她的笑声会带给人清爽的余韵,又同时能感受到些微的冰冷。



一种未知的情感包覆住我整颗心脏,让我的内心静静充满了喜悦。



这种情绪既沉稳又高亢,说起来很矛盾,而它就好比是用手轻轻戳破浮上水面的泡泡。



它的名字该不会……



就是──



……初恋?



「不可能啦。」



我在心里对自己开玩笑,再次用力拍起手上的球。



随后。



我接住高高跳起的球,看往自己伸直的手臂前方。有一名一脸无聊的女生骑着脚踏车快速下桥,冲过我眼前那条道路。



我们几乎没有看彼此一眼,就又拉开了距离。明明就只是这么转瞬间的擦身而过──



我却不知道为什么在走了一阵子之后,想起那个女生飘逸的黑发似曾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