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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全裸的笨蛋登场(2 / 2)


而我只有平均水准。她毫无疑问能够对前途满怀希望,有着多样化的可能性,但是否真正有望,谁也不知道。我正这么想,她就逼近过来。她近到几乎要把胸部挤到我身上的距离,像要咬人似地张大嘴巴。



「你要怎么办?你有什么希望考上的大学之类的目标吗?」



「嗯,算有啦,就是我爸妈念的大学。虽然那所大学没有文学系,但我想念那里就好。」



随口这么回答,她颇为失望似地将音色放低一阶。



「你是觉得你要当小说家,所以上哪一间大学都没差?」



她说中了。不但如此,我甚至还想,最好今年就能当上小说家。



我无法维持住严肃的表情,脸颊频频抽搐成陪笑的模样。我就维持这种想必十分窝囊的表隋,以含糊的态度回答她的问题。如果这是在参加面试,相信这样的态度立刻会让我被淘汰。



「呃,啊,算是啦。」



「别做梦!你想得太美了!」



她突然大声起来,像在说我一定会被淘汰。我从不曾碰过她拉大嗓门吼人的情形,三两下就被震慑住,发不出声音来。



她激昂的情绪涌向茫然的我。



「你根本就不行嘛!虽然投过那么多比赛,可是你根本一点都没有成长或进步!每次不是只通过初审,就是连初审都没过。你是笨蛋啊!你也该知道了吧!你真的不要太离谱,总该知道了吧!」



我听见自己的心脏被人咚咚敲个不停的声音。像是握紧了拳头敲打金属门板一样,那是坚硬而且回声很大的声响。也许她就是在用言语槌打我的胸口,说到最后已经声泪俱下。



「我就说个明白让你知道!你啊,没有当小说家的才能!一点都没有!」



「唔……啊……咦……」



我很想反驳,但有东西卡在胸口,让我一口气喘不过来,连着好几次都是这样。她看到我目光乱飘,变得更加心浮气躁,也不知道究竟在想什么便转过身去。



她背向我,最后用后脚踢了我的小腿。一股几乎渗血的剧痛支配我的右脚,让我只能用左脚踏出一步,接着再也动弹不得。



「当小说笨蛋也该有个限度!去死!笨~~~~蛋~」



说完她就跑走了。她怒气爆发的模样,在我看来实在太过唐突,我跟不上这种速度,只能哑口无言地目送她离开,甚至连一声悲叹都没有,只是歪了歪头感到纳闷。



我本来还以为我跟她处得算是不错。



实际上,我却在她心中进行的考核中被刷掉了……似乎是这样。



不对,比较像是……她已经忍耐好久,刚刚终于忍不下去。



尽管我在小说中已经不知描写过多少人的心情,却丝毫掌握不住现实中女朋友的心情,让我觉得自己很可悲。啊啊,刚刚她的眼神就是这个意思吗?



我独自被留在十字路口,唰唰地翻阅紧握在手中的小说杂志。



我在这本全国发行的杂志上找到自己的名字,无力地咧嘴一笑。



「上面有我的名字耶。」



我空虚地微笑,用力阖上小说。



突然想起母亲的脸,我仰头看看四周。



我终于也被人叫「小说笨蛋」啦?



就结果而言,到了下个月便揭晓我今年依然在复审中遭到淘汰的事实。



不只是这个奖,我还被其他奖项讨厌,接二连三遭到淘汰。



虽然她并未明白说要分手,但经过一场实一接近分手的吵架之后,我和她便疏远了,因而我在教室里不再和任何人说话,得以埋头写小说……得以?这样好吗?我可以说得像是在肯定这样的改变?这样好吗?



……嗯,应该是好的吧?只要能写小说就够了。虽然喜欢上她这件事并不是假的,但举例来说……就像要把食指和中指的位置互换是不可能的一样,在我心中,她和小说的地位是不可能颠覆的,无论如何都不可能。



而我多半也没办法像当老师的爸爸一样,极力减少徇私的情形,平等对待班上的每一个学生。爸爸很了不起。即使亲生儿子在自己负责的班上,仍然对大家一视同仁。虽然我觉得他的发言多少有点父母难免的偏颇……算了,这先不谈。



亲戚常说我越来越像爸爸,但是,看来我并未连他的精神都继承。我以小说为优先,对自己喜欢的东西、想成为的事物,就会率先伸出手。在五根手指头当中,我对食指有着很不一样的感情。



相信我只能和跟我差不多的小说笨蛋建立起有意义的朋友关系吧。



我终于自觉到这一点,然而……



将近两年来,我一直希望能让她成为我特别的人。要承认自己和她之间只有半吊子的「喜欢」,就算是我也会很难受。我觉得对她过意不去,因而小小哭泣一下。



但后来,我就想到也许这一段过去可以用在小说里,让我觉得我果然是个大呆瓜。



随后岁月流逝——如此简单的一句话里,真不知道投注了我多少心血。我撑过这段心如刀割的时间,自国小以来就不曾有连续一周以上没有写小说也不去碰小说,一直等待约好的这一天来临。



我打从前天深夜起就看着时钟,等待这一天开始,直到早上都没睡,在睡眠不足的状态下出门去车站,连白天也在半梦半醒之间搭车,总觉得在约好的时间来临前,不知道会削减掉多少寿命。我重重呼出一口气,无论是心脏还是胃,什么地方都在痛。



世界充满痛楚。想跨出脚步,立刻会弄得遍体鳞伤。所以,为了避免伤痛、为了不吃亏,我们才会用羞耻心或常识之类的东西武装自己,让自己变聪明。



这几个月以来,我变聪明了吗?……我现在就要去找出这个答案。



午后六点出头,得再过一会儿才会变成晚上的时段。



「等很久了吗?」



「五分钟左右。你又没迟到,没关系吧?」



她原谅我比她晚到,目光从我的脚趾到头顶仔细打量一会儿,然后笑了笑说:



「好久不见。但好像也没有很久,大概三个月左右?」



「是啊……毕竟高中的课是到一月才结束。不过,我们大概已经有一年不曾像这样面对面说话吧?」



「是啊。」



成为大学生后,我与「她」再度面对面——和保留了分手的她面对面。



我和她都各自考上自己理想中的大学,本来可说是一帆风顺,但我们脸上都只挂着有所保留的笑容,一种空荡的笑容。不会产生任何事物的空洞笑容,像沙子一样倾泻下来。我们带着陪笑与尴尬的气氛,随便找了间居酒屋进去。这间店才刚开门,店里一个客人都没有。



「不好意思请你过来。」



「不会,没关系。」



我一边在入口旁边的榻榻米脱掉鞋子、坐上桌前,一边如此打招呼。她坐在靠外侧的座位,我则把包包放在旁边,在靠里侧的座位坐下。我们隔着桌子,就好像我们之前在桥上看到的河——像是那条被一块孤岛似的陆地隔开而分成两条支流的河。



「喝啤酒可以吧?倒是你会喝酒吗?」



「不知道,我又没喝过。总之先喝喝看吧,我想应该不要紧。」



她这么回答。也不知道她觉得哪里好笑,手遮着嘴晃动着肩膀笑道,然后熟练地对来点菜的店员说声:「中杯生啤两杯。」



「你常来居酒屋这种地方?」



「只是有样学样。毕竟我才刚开始一个人住,还没去过什么居酒屋。」



我点点头心想说得也是,手拄在桌子上撑着脸颊。她也双手撑在桌上,两手手指交握,变成跟我有点像的前倾姿势。彼此的脸靠近了些,却没什么心动的感觉。



「事情要等啤酒来了再谈吗?」



「就这样吧。结果你已经看了吗?」



「不管结果是好是坏,要是看了我才不会这么镇定。」



听我这么说,她像是不知该怎么反应似地傻笑。



然后,在啤酒送上来之前的这段短短时间里,我们都没有说话。她茫然看着桌子旁边的居酒屋传单,我则四处张望店内的装潢,想看看有没有什么稀奇的东西。我们的视线并未交会,只是等待着那一刻来临……啊,不对,应该说是忍耐到那一刻来临。我感觉得到骨头底下的心脏被压得变形。



戴眼镜的亲切店员端来两杯中杯生啤酒,顺便问我们要不要点些下酒菜。我和她对看一眼,摊开了菜单。



「要点些什么吗?还有,这一餐我们平分。」



她随手指了些菜色的照片,同时指定付帐方式。



「那我要……啊,记得你喜欢吃炸鸡块?」



「嗯,我要吃。一份炸鸡块,还有……要点什么?」



我们两人交互看着菜单与对方的脸,点了各式各样的菜。虽然最后点完的分量多到不管怎么看都不觉得两个人吃得完,但也没和走远的店员更正。我望着店员走向厨房后抓起啤酒杯,和她一同举着拿不惯的啤酒杯停下动作。



「要为什么干杯?」



「嗯……为了庆祝上大学?」



「就这样吧。」



干杯~我们拿着啤酒杯互碰。我不知道该用多少力道,因而有点太用力,不禁担心会不会撞破杯子。她并不抗拒,拿着啤酒杯就口,含了一口啤酒。



我也有样学样,把泡沫和金黄色的液体灌进喉咙。好苦,这是什么东西?我连好不好喝都分不出来,由于嘴里充满碳酸,感觉味觉变得模糊。



「没想到你很能喝嘛。」



「也许吧。」



她似乎连啤酒的余味也觉得很棒,整个脸颊放松下来;相对的,我实在不太习惯这种滋味。我把液体量减少不到三分之一的杯子放回桌上,重新在坐垫上坐好,端正姿势开口说:



「那么,差不多该来发表成绩。」



「嗯。」



她点点头。我打开包包,拿出连包装都还没拆的书店封袋,用颤抖的手指拆开胶带,从里头抽出薄薄的小说杂志。这本全新的杂志封面十分光滑,上头画着一个动画风格的可爱女生,将封面妆点得十分华美。她似乎在紧张,以僵硬的表情看着我这一连串的动作。



时候终于到了。



道本小蜕杂眩上,会刊登我去年十二月投稿的小说奖项的初审结果。今天是我们约好要一起看这结果的日子,她会在这里就是为了这个约定。



去年十二月,我去邮局寄出原稿后,回家的路上绕到她家定下这个约定。



「如果我通过初审……会变成怎样?」



我苦笑着问道,她跟着无力地笑了笑。



「该怎么办呢?总之,先给我看看吧。」



「……好啊。」



我颤抖得太严重的手指用力握了握拳头,再在大腿上擦了擦,擦去像是汗水的液体与碰到酒杯时沾到的水滴。等手指尽管发麻但至少不再颤抖之后,才照着小说杂志的目次,找出我要的那一页。不用怕。不用怕。不用怕。我配合着心跳,一再祈祷。



「你今天也在写小说吗?」



「不,今天没有……啊,在这边。」



这是跨页的单元,旁边刊登了下一届新人奖的征稿讯息,讯息右侧列出通过初审的名单,下面的栏位则有同时征稿的插画部门通过初审的名单。我本想一字一字细看小说部门公布的名单,但克制住自己,双手抓住杂志两端,举起来递到她身前,不让自己看到。



「唔?怎么了?」



「没有啦,想请你帮我看。我是用本名投稿,帮我找找名字。」



「……我是无所谓啦。」



杂志成了屏障,让我看不见她的脸,但看得到从杂志旁边露出来的肩膀在动,她似乎是以手指滑过页面上通过初选的名单。我用力闭上眼睛,因啤酒的苦味而舌头翻动,等待着结果出炉。既然投了稿就不后悔,还有就是要做好觉悟不让自己后悔,只有这样。



我举着杂志的双手渐渐变得麻木。



然后,让我闭上的眼睛自然睁开的是:



一声叹息。



她的叹息。



她长长叹一口气后,小声开了口,说出有点兜圈子的开场白。



「不知道该挑什么才好呢。」



「……啥?」



我抬起头来,见她就着啤酒杯小口小口喝着,脸却撇向一旁。



「命令。你不是肯答应我做一件事,而且什么事都可以吗?」



起初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随着仿佛一阵风吹过的错觉,让我猛然想起那件事。明明是自己拿在手上,我却以一把抢过来似的粗暴动作把杂志翻转过来,目光落到一排排细小的投稿篇名与人名上。



「该挑什么命令好呢?得挑一件会开心的事情才好啊。」



她故作悠哉地如此说道,我几乎是左耳进右耳出,只顾着拼命寻找。每次手指在纸上一动,就觉得像是流出一些血。我强烈感受到自己正在释出热量。



当热量全部释出,看完最后一行字之后,我说出很短的一句话。



「……找不到。」



「嗯,找不到。」



她老实承认,老实得有些残酷。



店员端来我们点的毛豆与招待的腌制青菜,而且无视我与她之间停滞的空气,俐落地把毛豆等小菜放上餐桌。小说杂志从我手上滑落,掉到隔壁的坐垫上。



我拿起一个毛豆捏开豆荚,豆子也被捏扁一半跑了出来。我把毛豆放进嘴里,说:「这不够入味啊。」



「会吗?啊,真的,拿来配啤酒可能还真不太够味。」



她赞同之余,喝了一小口啤酒。我也模仿她,拿起啤酒杯一倒,倒进嘴里的酒比先前要多。干脆把啤酒喝一喝就去死吧——我脑中一瞬间浮现这个念头,但又立刻挥开,继续把啤酒灌进喉咙。还是很苦,余味不知道算好还是坏。



「该怎么办?我没想到你会被淘汰。」



她低声这么说。我顶多只回得出「我也是」这句话,又伸手去拿毛豆。



「这毛豆味道太淡了。」



「我知道。」



我吃了,还吃很多,一次往嘴里丢进大概十颗毛豆,但仍觉得味道太淡。



「算了,就分手吧。」



她若无其事地这么说。毛豆的皮被咬扁了黏在臼齿上,我喝了口啤酒把食物残渣冲下喉咙,结束这一连串动作之后才开口。



「这主意好像不坏。」



没想到我还能说得挺干脆的。这句话说得很轻松,因为太淡了,密度太小。



「感觉放松了下来,心脏不会扑通扑通跳啊。」



她用悸动与否来描述提议分手的动机。啊啊,原来如此。的确,我也是只对小说落选的结果感到失落,对于她提分手这件事却不觉得紧张。



「是不是拖太久?」



听我这么推敲,她微微收起下巴。这时,店员端来了看起来就只是拿冷冻食品加热过的炸薯片,「咚」的一声放到桌上。她一把抓起薯片,连番茄酱也不沾,大口嚼着厚切炸薯片。



「这分手还真是谈得不起劲。」



「分手本来就不起劲吧?」



「那么,也不会特别没劲。」



的确。店里没有新的客人进来,但清新的空气似乎逐渐变得沉郁。我和她之间稀薄的空气中,感受不到温度。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但我……比起分手这件事,更加在意的是落选的事实。去年明明过了初审,今年却被刷掉。



远离梦想,与现实之间的距离拉近,这种压迫感很痛,我无法灵巧地招架。



「再来一杯。啊,我要换成这个葡萄柚沙瓦。」



她一口气喝完啤酒,然后加点了酒。我也橡受到催促似地喝完剩下的啤酒,对店员喊说再来一杯啤酒。我头昏眼花,眼睛旁边像有什么东西在转,这就是所谓喝醉的感觉吗?有东西在空中发光、散开。



「你以后也要继续写小说?要当作家?」



她就像询问我毕业后的志向似地问道。我斜眼看着店员来收回两个空的啤酒杯,回答「当然」,顺便把在坐垫上摆出别扭姿势的小说杂志折到的地方弄平,收进包包里。



这么回去真的好吗?反正这里没有会令我惋惜、留恋的东西。



「要是轻易放弃小时候的梦想,不是会很对不起当时的自己吗?」



「可是,我觉得你没有才能。」



这是我第二次被她这么否定。虽然加上「我觉得」三字,算是客气了。



「不对,这还不能确定吧?说不定只是才能还没绽放开来啊。」



「又没有根据,真亏你可以讲得这么轻松。你好厉害喔。」



我尴尬地「啊哈哈」笑了几声。这些日子以来,我被她说过几次「好厉害」?而且每一句好厉害,散发出来的都是负面的意思。



……努力和经验没有价值?也许吧,甲斐抄子。你想说的是这种事情不用特别在意,人要过日子自然会努力,也会慢慢累积一些经验,而要发挥这些努力和经验就是得靠才能,你的意思大概是这样吧?虽然实情也许更单纯,甲斐抄子就只是傲慢而已。可是,究竟是心怀什么想法说出这种话,终究只有说的人自己知道,听的人只能自己做出解释,当成自己的养分。



「毕竟要让植物开花,就不能少了知识跟细心照料啊。我还是得写下去,不然根本没戏唱。就算没有根据也一样。」



「我们不就是在讨论你脑子里有没有种子吗?」



「而且连那是不是作家的种子都很难说啊。」



我开玩笑地双手一摊。



这时店员送来啤酒和葡萄柚沙瓦,我们接了过来,这次也不干杯,各自把自己的饮料端到嘴前。除了余味以外的部分我都已慢慢习惯,舌头上散开的苦味也很恰当。我大口喝着,就像接受洗净身体的水一样滋润口腔。喝完后我先擦了擦嘴,才对她说:



「可是我的幸福,就是只有透过追求这个可能性才能成立啊。」



人并不是只为了将来而活。不管切出哪一段来看,人生就是人生。我无论何时,即使连现在也一样,都想享受着幸福而活,为此我不能缺少小说这个成分。



「你对我不留恋,对小说却留恋得不得了嘛。」



她两眼发直,把玻璃杯底砸在桌上,以充满怨恨似的语气低声指出这一点。留恋?这么说来,小说在我心中岂不是已经结束了?别这样啊。



「你为什么就这么有自信?」



「……因为我妈很了不起。」



「啥?」



我不认输地喝着啤酒,然后把已没剩多少酒的啤酒杯敲在桌上。



「虽然我不知道才能显现在人身上的机制是怎么运作,但是我敢说!」



我大声说话,引来令店员皱眉的注目,但我才不管那么多。



「我妈是超级有名的小说家!也就是说!我比其他想当作家的人更有才能的可能性应该比较高!既然有这个根据,总可以相信吧!」



「这也不一定吧?不然你妈的父母是小说家吗?除非你家祖先代代都是小说家,不然你的根据根本不成立啊。」



「不,我只是说可能性比较高,不是一定!再来一杯啤酒!」



「我也要!」



我们两人都愤而叫端来当季时蔬天妇罗的店员再拿酒来。她似乎因为血液循环良好,满脸通红,眼睛充血、眼神发直,相信我大概也差不多。



「嘿嘿……你是尼特族。你大学毕业以后,绝对会变成尼特族,就这么玩完了。」



看来她尽管意识清晰,舌头却不太灵活。她露出恶魔般的笑容做出这样的预言,我则胡乱挥动空的啤酒杯反驳:



「哪有可能!就跟你说我啊,明年就会当上小说家啦!」



我们两人吃光厚切炸薯片之后,把嘴边的盐舔干净。每次手一动,都让酒精在体内运行得更彻底。口好渴。酒还没来吗?我觉得屁股和坐垫都摇摇晃晃,简直像地震一样,因而将手肘顶在桌上支撑着自己的身体。



「想也知道不可能好不好!你要做梦到几时啊!」



「直到我的手碰到梦想为止!」



「死路啦!你的人生是条死巷子!就算伸手也只碰得到墙壁!」



我们两人咬紧牙关互瞪。虽然没激荡出火花,却逐渐变成几乎要用门牙咬烂对方嘴唇的前倾姿势。她靠过来的脸上表情不像要接吻,比较像是在争地盘,呼出来的酒味浓得不像话。这家伙烦死了——我想我们大概同时有这样的想法。



我从来到桌边的店员手中一把抓过啤酒,灌进喉咙。干渴得到滋润,感觉一股寒气行遍每一个细胞。活力复苏,全身获得润滑。这种积极的症状来到心中,身体却成反比似地越来越不安定,胃也越来越痛。



「我说啊,你就放弃写小说吧,然后我们再交往。」



她抬眼看着我,以黏人的语调如此提议,就像在对我恳求。



呃,我拒绝。



「那我大概就不是你喜欢的我了,根本是另一个人。」



我拿着啤酒杯的手左右摇动,啤酒的泡沫和水滴洒到桌上。



「我的本体,或者该说……当我脱光所有遮掩的东西,我就是个小说笨蛋,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所以一旦放弃小说,我就会什么都没有,就会死,这根本是个诅咒。我是被『老妈是小说家』这个诅咒与信心推动,才走到这一步。还能退缩的那条线早就被我冲破了,所以我没办法回去当正常人。你应该不会喜欢上尸体吧?」



我一边说,一边心想这套在我身上应该也说得通,都快哭了却还装得嘻皮笑脸。要是我母亲突然回到家里,一直待在家完全不写小说,我绝对不会承认那是我妈。那样的她根本只是我妈的亡灵。



就是因为在写小说,我们才会是母子关系。



「你有机会就去找一本小说来看看吧。我想你喜欢上的多半是小说,毕竟我是个小说笨蛋,简直像是小说的化身,不是吗?嗯,如果你是喜欢上脱光光的我……」



这里面有着梦想。一种把我们日常用的文字重新排列,创造出幸福的魔法师。世上有一大堆这样的人,而我梦想着自己也能达到那个境界。我相信我的言语、故事,一定能够让某些人心怀梦想。无论是与他人的交际,还是回去的路,一路上我都抛弃了,只知道傻傻地向前跑。



跑到远远跨过星空尽头的一亿光年外。



「所以,我不管是今天,还是明天……来呀,到田里抓我啊!」(注:出自荻原浩的作品《オロロ畑でつかまえて》。)



我对自己吐嘈,但看到桌子对面的情形后纳闷起来。先前一直不说话的她喝光了啤酒,嘴唇像在呻吟似地蠢动。



「脱光光,脱光光……」



「啥?」



「脱光光~!」



她尖叫着抬起头,我心动地想:「咦,你肯脱光给我看?」但我猜错了。



这是命令,她是要我履行我们在遥远的日子里确实做过的约定。



「好!你给我穿上国王的新衣!就这么决定,你出去全裸!」



「啥?请问为什么我要脱光光呢?」



我用令人不舒服的遗词用字请她说明意图。不知道她是不是已喝得烂醉,就像上了陆地的海马一样趴在桌上,翻动舌头说:



「因为我没看过你脱光的样子,想说趁这机会看一下。」



「咦咦?真的假的?那应该到别的地方看啊。」



伸出舌头扮鬼脸,用性骚扰当成饯别的礼物。



「我才不要,跟你在密室独处的梦已经结冻了。我跟你之间啊,已经没有那种像棉花一样软绵绵的东西,全都干巴巴的。皮肤干巴巴,水气是零。」



什么?你在我身边的时候,都会看到那种东西飘来飘去吗?好可怕,少女心好可怕。



「哎呀,除湿机开到最大?」



「对~所以要脱光光:」



「你的话语不清不楚,意思一点都不通。」



「不要说那么多了!总之你要脱光光!变成一个全裸的大笨蛋,知道吗?还要晃啊晃啊的,呀哈哈哈哈!」



说到后来,似乎光是想像我脱光的模样就足以当下酒菜,让她哈哈大笑。



我笑着心想这就是你的心愿吗?没建设性也该有个限度,竟然玩起惩罚游戏?天真,太天真了,这根本不构成处罚。



脱光光?有什么好怕的?这样不是很像笨蛋吗?只要身心都完全变成笨蛋,说不定会有不得了的灵感或命运在前面等着我,不是吗?



那我要向前跑。全裸向前跑,直到跑到那处光芒为止。



「正合我意!而且我正觉得身体发热!」



陶醉在酒精里的笨蛋点点头,被酒冲昏头的她则拍手大笑。



讽刺的是,我觉得自己认识她以来,就属现在最有跟她一起玩秘密游戏的感觉。



一走出居酒屋,我发现自己一无所有,无论是钱包、心灵,还是人际关系。



心中发出像是空罐滚动似的空虚声响。



然后,我站在夜晚的大马路上。



我脱掉袜子、脱掉裤子、脱掉内裤随手一甩,接着把入学典礼上穿的西装脱了一地,丢掉领带,最后把底下的衬衫一抛。



我——一个笨蛋,变成全裸。



从我脱到一半时就有人发出尖叫,在见证到全裸的完成式之后叫得更大声。就连跟我一样快喝得烂醉的那些男人,也像当场酒醒似地瞪大眼睛。毕竟如果是在居酒屋里也就罢了,在大马路正中央全裸应该是很稀奇的事吧。



而且,这根本是犯罪行为。这辈子活得善良的我,终于成为罪犯,饱尝人情冷暖。



「唔咿……唔啊~」



相对的,我的酒却没醒,即使明白自己全裸也哭不出来,反而觉得好笑。有点苦涩的笑声伴随着呕吐感吐出喉咙,当中带有胃液的气味。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醉过头的她连连拍手,对我大笑。她似乎笑过头了,眼角含着泪光。我在晃动得头晕目眩的世界里,伸出手去。



感觉她跟我之间拉开了一亿光年的距离,我却轻而易举地碰到她。她用手指擦掉眼角的眼泪后,停止大笑,用自己的手摸过我手指留下的痕迹。



「粗粗的。」



「我看是沾到胡椒吧?炸鸡块上面的。」



她说「也许吧」,伸出舌头舔我的手指。我也觉得粗粗的,是猫舌头吗?但很遗憾的是,她的脸比较像狗。不,到底是哪里遗憾?



「苦苦的。」



「啊啊……会是啤酒的缘故吗?」



她说「也许吧」,接着看向我的下半身,噗哧一声笑出来。



「好会晃喔。」



「不要实况报导。那,呃,这边。」



我找出方向,脚步踉呛地往前走。



「啊,喂~你要去哪里?你全裸!全裸!啊哈哈哈!」



「同系的那些家伙在附近举办迎新的聚餐,我现在要去那边。」



相信她——甲斐抄子——一定在那里。虽然我不想招惹她,但去看看她长怎样又何妨?然后,我要让她牢牢记住我。要让她记住我,还是全裸最好。



就和小说一样,没有经过矫饰、表达出最真实自我的文章,最能吸引人们的目光。



「啊,是喔?就这副德行去吗……算了,没差啦。那么,慢走啊:」



她用力挥了挥手,跟我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那我去去就来。」



我回头这么说一声二心想:啊啊完了,终于完了,终于给他完了。无数的「完了」涌向我,绕啊绕的、晃啊晃的。暖风。寒气。乌云。



她紧闭着嘴唇挥手,一再挥手。我默默在她的目送下,踩着虚浮的脚步在铺整过的地面上前进。全身承受着吹来的风,让我觉得很不自在。每当有风吹过胁下和下半身,我就觉得几乎要当场尿出来。我失去了一切,两手空空,不去捡任何东西,蹬着地面前进、奔跑,双手像翅膀一样张开。



「再见!再见,小说笨蛋!」



要是拉开足够的距离,就算言语中掺进坏话也不会让我回头。她似乎算准这样的情形,吼出道别的话。我也不回头,蹦蹦跳跳地持续奔跑。下半身有东西随着身体的上下运动在摇晃,真爽快。



掺有酒精与自暴自弃的燃料驱使我奔跑。她已经不在这条路上,永永远远不会再挡在我奔跑的道路上。我只能独自,全裸,往前飞奔。



奔跑。我跌了一跤,将才刚撞得瘀青的心彻彻底底袒露在风中。每次脚在地上一蹬就摊开双手,拉近我的故事与光之间的距离。一亿光年。什么都看不见,连那儿有没有光都没办法确定。走在这条路上的决心,到现在仍未消退。



我一直在想,想说实现梦想的人与未能实现梦想的人,两者之间的差别到底是什么。



跟我同年的甲斐抄子,和我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而我到了这个时候,终于注意到了。答案是梦想的位置不一样。有人的梦想是在天空的另一头,有人则看着这个星球的地平线:有人想飞,有人想跑。



人多半会往天空做着漫无边际的梦,希望甩开重力,在一个连星星都不一样的世界尽头看到光明。但这样效率太差了,因为人是没办法飞的啊。



就算这么用力奔跑,就算把双手张开得像翅膀一样,我仍然连要离开地面一公尺都办不到。所以,我已经不能飞了。我不做飞天的梦。我要在跑完这颗星球后去到地平线的另一头,持续寻找一亿光年远的梦想。我要跑,全裸飞奔!



笨蛋,跑啊,笨蛋!



只不过,这是我喝醉时的想法,等到明天多半会忘得一干二净!



而且,我也不知道我的梦想能不能在这个星球上实现!



说不定这个世界上,并没有我当上小说家的故事。



说不定其他人为了当上小说家,在当下这一瞬间就已经开始别的故事。可是我才不管!如果不是我!就没有意义!



我一口晈向笼罩着发热皮肤的风,用力晈碎风大吼。我在叫什么?在喊什么?我自己都掌握不了的诅咒、祝福、呱呱坠地声。我把交错的尖叫与惊呼声当成道路两旁的墙壁,全裸的我绝不停下脚步,像个笨蛋一样,笔直跑在谁也阻止不了的路上。



「我是笨蛋!我上了大学以后果然还是个笨蛋!」



梦想在哪里?梦想在这里。我的故事不会结束。即使梦想破碎,也会有新的梦想化为一张白纸,悄悄送到我眼前。白纸。全裸的梦。我要在上面画出我袒露一切的梦。



「搞不好」被风吹走,被全力奔跑的我丢下。我失去了,失去了她,可是我活着。我全裸的心仍在跃动,梦想着找到答案的那一天。



朝向一个遥远且光明得可笑,不知天高地厚的巨人之梦。



最真实的我往前飞奔。



于是,我推开了通往「开始」的门。



笨蛋,全裸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