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 ③(2 / 2)
绿川托著腮,把目光转到旁边。
由旁人听来宛如在求爱的话语。
「啊,其实我身上没带壶的赔偿费用。」
「我昨天也听过一样的话。」
「呃,早知道又能碰面,我就会准备了。后来……你那边怎么样了?」
「个展喊停,我还被警方长时间扣留。」
绿川原本平坦的口吻出现起伏。黑田「唔啊」地张口承受蚯蚓般蠕动的怨气。他探头看著绿川的眼睛承诺:
「我绝对会赔偿。或许要花一点时间就是了。」
「……是吗?」
绿川原本想用口头禅让话题结束。
「这还用说。」
她立刻又补上一句。慵懒的眼睛微微睁开了一点,可以窥见其认真。
黑田觉得绿川那副模样有些讨喜。
这么说来,我得杀这个女子。
黑田回想起委托,手指却没有伸向枪。他看向墙壁。
对方住在这种山上,工坊里上了年纪的墙壁又老又旧,这些黑田都看在眼里。
感觉实在不像接受过什么黑钱的恩惠。
宝藏的传闻跟绿川是否有关呢?黑田稍微起了兴趣。
「你在这里住了很久吗?总不会从一出生就在这里生活。」
「哎,还过得去?」
「还过得去。」
「我父亲在这里盖了烧陶用的窑,所以我才会来利用。虽然他没用到就过世了。」
「……原来如此。」
黑田的眼睛左右不对称地睁著,只有左眼睁得较大。
「住在这里会不会有怪人找上门?」
「满常遇到。」
「啊,我不算在内。」
「没有。」
绿川断言。无论黑田心里有没有数,她似乎都准备好答案了。
当黑田似乎因词穷而闭嘴时,绿川的嘴角就放松了一点。
看见她这种反应的黑田搔了搔头,却还是自然而然地笑著露出白牙。
「还没有找到佑贵吗?」
小泉明日香坐在工坊角落冷冷地出声询问,那对黑田来说是一记冷枪。
黑田活像挨了闷棍,视野晃动著予以回应。
「原来你在啊。」
他莫名焦虑,心情有如被人目击尴尬的场面。
「我一直都在。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了不起的,小朋友在玩闹而已。」
当下要是让小泉明日香得知详情,局面会无法收拾。如此料想的黑田随口敷衍。
两只狗似乎看穿了黑田的谎言,来到他脚边吠吠有声。黑田吓得稍微呛著。
「你们也在啊。」
一直都在──比较肥的狗回话似的叫了。它们像在散步一样游荡著。黑田用眼睛追寻狗的踪影,还察觉绿川把右肩往后缩。
「你怕狗?」
「不是怕。只是不太能理解。」
含糊归含糊,黑田却觉得她表达的意见有其风格。
黑田对绿川的脾气已经熟到有这种体会了。
原本随意走动的肥狗似乎对人智不及的抽象距离看出什么端倪,便忽然抬头竖起耳朵。
即使在黑田眼里,也看得出它脸上露出了充满人味的「笑容」。
时本美铃
「感觉大家是不是把我忘了?」
首藤佑贵一脸无助,美铃一脸不满。状况就是这样。
那几个大人当著佑贵他们面前各自聊开了,几乎没有在注意这里。唯一没转开目光的香菜也跟紧张两字差了十万八千里。
她只是用大眼睛望著他们,没什么反应,看起来甚至有些爱困。
「叔叔~~」
美铃噘著嘴呼唤木曾川。「是是是。」木曾川草率回答。
「我正在想要怎么救你。」
「痛痛快快地把他解决掉嘛。」
「别闹了,被枪打到就惨了吧。」
平时态度从容的木曾川只有在说这句话时带有紧绷感。
美铃被他的态度气得鼓起腮帮子。
「爷爷~~」
「你不要越叫越老啦。」
首藤佑贵对自己固执于美铃这个没价值的人质有所警惕,也想著要逃离现场。他在盘算朝旁边后退一步,然后直接从山坡滚下去。
「啊,坏人想逃了!」
闲著的香菜却警觉地嚷嚷起来,她还不忘「啪啦啦啦啦」地(假装)发射光束枪。于是原本各自聊开的人都一起看向佑贵与美铃。
「欸~~赶快救我啦~~」
受困的公主要求速战速决。不是出于恐惧,而是无聊。
那些人听完她的话以后──
「嗯……」
有人不乾不脆地动起下巴。
「问题就在这里啊……」
有人目光飘忽,似乎想把责任推得一乾二净。
基于各种因素而聚集的这些人直到此时才有了共识。
在场有没有哪个人心里燃起了非救那个少女不可的使命感呢?
这个少女到底是针对谁所抓的人质?
抵达这里的人都有特殊背景,与纯粹的善意化身沾不上边。
他们不是英雄人物。
齐聚在此的并非解决问题的能手,反而还尽会惹事。何况他们对彼此的背景也没有掌握清楚,连谁与谁认识都说不准。
因此,每个人都不敢积极地出面解决问题。
都没有人挺身而出吗?
正义已经死了吗?
莫非正义根本还没有诞生于世上?
大概是他们共通的疑问化成了庞大意念回荡于四周。
某个人疑似接受到讯息以后,便从远方发出回应。
「有我在这!」
大后方传来自告奋勇的声音。来者英勇到简直像跑错场子似的打破气氛。
木曾川率先朝耳熟的声音回过头,然后「啊」地面露喜色。
「欸,原来这种鸟事也还是安排了英雄出场嘛。」
他忍不住拍了待在一旁的新城肩膀。
撇开身为萝莉控这点不提,那个男人的登场方式可说无可挑剔。
花咲太郎
「天使。」
太郎不禁在远远看见那个少女的瞬间嘀咕。
这是第二个让太郎感动至此的对象。碰了会于心不安的纤细肩膀,留有婴儿影子的柔嫩脸庞。如果能把她的秀发搁在手上闻,岂不是可比花朵凝聚的朝露,既甘美又芬芳?
处处皆是淡雅韵味。构成纤细少女的每个部位都可以说尚未成熟。但是对太郎而言,就连那种青涩都已经到了完美的境界,之后只会每况愈下。
一言以蔽之,对方强烈符合太郎的癖好,如此而已。
既然有那样的少女落在歹徒手中,太郎就没有理由坐视不管。
「天使。」
太郎在自告奋勇之后,又一次感叹。
他差点为此娇喘。
太郎与二条终快步赶到。他们大胆地穿过看热闹的人群。
「啊!」被抓的美铃眼神变了。二条终也发现她是昨天遇到的女孩。
「喔,真巧耶。而且情况有危险。」
喂~~来个人帮忙说明事情经过。二条终转头求助以后,被抓出来当代表的木曾川随随便便做了说明。或许因为他是眼前这位歌手的粉丝,说明之前还不忘脱帽行礼。
「简单说呢,就是坏蛋在做垂死挣扎。类似警匪剧最后演的那样。」
「嗯,原来如此。有人质。」
二条终「唔~~」地翘起下唇,忧心粉丝的危机。
「好,这时候就要用我的歌喉为大家和平地解决问题。」
「未免太deculture了吧……」
当太郎困惑时,有一道块头小虽小却颇有分量的身影从小屋里冲了出来。
「噢!」
二条终现出惊喜之色。圆滚滚的狗朝著她一直线跑来。不知道它靠的是听觉或者嗅觉。这条有人味的狗似乎也具备狗类独特的灵敏知觉,还一边摇尾巴一边使劲地跑,浑身晃动的肉看起来肥滋滋的。二条终高兴得不顾场合就将它迎接到怀里。
「好乖好乖好乖~~终于见到你了!跑来这样的深山总算有了回报!」
二条终用脸颊和狗互相磨蹭,狗脸上的赘肉被挤得变了样。
「啊哈哈,瘦了不少……才怪!很好,一如往常!」
二条终摸了摸狗肥滋滋的肉,确认它的肚子状态而感到安心。
「还有我啦!」忘记立场的美铃也想赶到二条终身边。首藤佑贵大惊失色,哀求似的喊:「唔……喂喂喂喂喂!」并且用手枪和胳臂挡住美铃的去路。美铃不得已只好留步,但是她气闷地抬头看了首藤佑贵。首藤佑贵则被美铃的那股气势吓得退缩。
和首藤佑贵扯上关系的木曾川以及卖手枪的男子都只能对这样的互动感到傻眼。
「请问你是饲主吗?」
有个穿睡衣的少女莫名其妙地偷偷凑过来。是岩谷香菜。
她们两人似乎从反应认出了彼此就是昨天通电话的对象。「对啊。」抱著狗的二条终笑著回答。
「你就是香菜小姐吧……咦,你不当炸虾大王了吗?」
二条终看见香菜像小孩一样光滑的额头,就正经八百地问她。
「唉,我辞职了。其实呢,之后我打算……」
太郎朝打算长谈的香菜肩膀瞥了一眼,想到应该先完成工作。
「麻烦你等一下。」太郎知会首藤佑贵。
首藤佑贵被太郎郑重的态度搞迷糊了,太郎却不在乎。
「你是岩谷香菜小姐……对吧?」
香菜稚气十足的外貌让太郎忍不住想把她当晚辈,但太郎告诫自己不能受骗。即使看似幼嫩,对他来说只要考虑到年龄就会「胃口尽失」。
「是的是的,这位兄台有何事?」
香菜自配上膛音效并举起自己做的黏土枪。她似乎很中意这项作品,片刻不离手,甚至还「啪啦啦啦啦」地假装发射光束。太郎头痛得不知道该怎么置评,但正事一样要谈。
「我受了你的朋友委托要找你。」
「啊,你说的不会是凯碧吧?」
「凯碧?」
「哎呀,凯碧是绰号,呃,她的本名叫什么呢……」
香菜的脑袋跟身体都打结了。太郎试著等她回想,她却只会扭来扭去。
太郎连对方是不是真的在思考都不太确定。
总之他认为彼此指的应该就是同一个人。
「你要不要用电话报平安呢?」
「好主意耶,拜借拜借。」
香菜像讨零食一样伸出并拢的双掌。太郎把手机摆上去。
「啊,我不知道凯碧的号码!」
「这是她给的便条,请用。」
活像在照顾小孩。香菜「哔、嘟、哒」地自配拨号音效。太郎看著她那副模样,也能深切体会到她那个朋友会表现得像个监护者的理由。
假如不是那种性格,要跟香菜这样的人相处实在吃不消。
电话似乎接通了,香菜露出开朗的表情。
「啊,凯碧?是我喔~~」
『……香菜!』
对方声音大到连站在旁边的太郎也听得见。香菜触电似的蹦了起来。
「是、是的。我是捏捏好手香菜。」
『你跑去哪里了!你人在哪里!』
「呃,我、我目前,是在山上。」
『山上!啥?你、你说山上?』
「我是被……绑架到山上的。」
『绑架!』
女子吓得声音变调,之后她的音量变小了一点。对方似乎是在职场讲电话。
『详细情形之后再说,总之你平安吧?』
「嗯。虽然我肚子饿了。」
『……所以说平安喽。』
长长的叹息隔著电话传来。香菜一直默默地听著对方的声音,不过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就「啊」地告诉对方:
「对了,凯碧。我想当陶艺家。」
『………………………………啥?』
「我找到好老师了,也有学习的热情。你觉得还缺什么呢!」
『缺……缺前途?』
「咦~~」
『你突然讲什么傻话,怎么没头没脑地扯到陶艺……唉,反正你平常就这样,听完我倒是放心了。』
「呵呵呵。」
『无话可说就不用勉强自己笑了。你要当陶艺家……那大学怎么办?』
「我不念了。反正也没有钱了。」
『你喔……哎,那些同样之后再说。总之你先平平安安地回来。』
「嗯。」
香菜点头,然后断掉电话。「感谢感谢。」她一边行礼一边将手机还给太郎。
太郎光在旁边听就觉得香菜是个会让朋友头痛发作的人。
但他的工作仅止于把人找到,之后的事情就没有理由关照了。
了结一桩差事的太郎毅然看向首藤佑贵。
「说你的要求吧。」
太郎不知不觉中站到了看热闹人群的最前方,大概是欲望造成的差异。
有人率先出面解决问题,可是美铃的脸色却不好看。
她那艳羡的眼神并不是对著绿色贝雷帽,而是对著蓝色魔女帽。
「要、要求?」
首藤佑贵对想都没想过的问题惊慌失措。
「你不是想要某种代价才抓人质的吗?」
大概是在天使面前的关系,太郎的态度自然比较做作。
「倒不如说,你们都没有交涉过半句吗?明明人这么多。」
太郎回头看向凑热闹的群众。说得通的人到底有几个?
在他看来,总觉得每个人都各有潜藏的危险因子。
「我、我要求安全的保障。让我……下山。」
佑贵吐露真心似的说出这种话。
太郎听了他的话,「喂喂喂」地为之傻眼。
「要安全……你是杀人犯吧?世界上哪有地方能给你安全?」
就算能下山,之后又有何处可去?
太郎的质疑似乎意外伤了首藤佑贵的心。他原本就哭丧著脸,现在鼻水也挡都挡不住地流了出来。「脏死了。」美铃简单明快地表示厌恶。
后头则有木曾川针对杀人犯的部分耍宝说:「耳朵好痛喔~~」
新城也跟著晃了晃身子。
「既然你不肯放下手枪,我们这边也会用暴力相抗衡。」
始终摆著绅士风范的太郎下定决心似的举起手枪。
那是他在路上捡到的玩意。
太郎一边举枪一边瞄向木曾川。木曾川并没有朝著什么人开口,只是应声:「收到。」
当佑贵成为被瞄准的一方而屏息时,太郎又开口:
「就算你朝那位美女开枪,事情也不会好转。到头来依然无济于事,你懂吧?人质就是那样的东西,你一开枪就没戏唱了。倒不如说,基本上就算不开枪也一样无济于事,假如你有觉悟拖人下水,早就该开枪了。简单说,我是在问你抱著什么心态。为了拖延时间吗?那你拖延到了,你尽可能多活了一分一秒,和我们平时过活的方式一样。没错,相当自然。」
总之太郎只顾著讲话,连手指都没有放到指著对方的手枪扳机上,滔滔不绝地一直讲。
于是乎──
「所以说呢,我想你多注意旁边会比较好。」
「喝~~」
出招力道是认真的,跟没劲的吆喝声呈对比。
木曾川趁著太郎吸引首藤佑贵注意时,朝目光变得狭隘无比的他展开偷袭。他对准侧腹使出飞踢,将首藤佑贵踹得弯著身子飞了出去。
首藤佑贵飞到半空中,然后侧身摔在地上,动作夸张得像在演戏。
在出腿时同时起跳的木曾川怕帽子掉下来便用手按著,对著地姿势不用心而没站稳。
木曾川伸长了腿站不稳的姿势让美铃笑了。
「叔叔,你这样有点矬耶。」
「因为我是叔叔,没办法。」
气得快要从头上长出尖角的木曾川忍住怒火,并且探头看向要死不活的首藤佑贵。
「好啦,有什么愿望?」
「我要你死。」
有一道像幽灵一样无质量的身影从太郎手里抢了枪。
不知不觉间站到太郎旁边的鬼魅──小泉明日香再次用手枪对著首藤佑贵。
看似从工坊追出来的黑田手上同样有枪。
不同的人各抱著不同的念头将手伸向怀里。
于是佑贵在嘴巴与眼睛都严重紧绷的情况下,手上的枪仍指向小泉明日香。
首藤佑贵
首藤佑贵只顾己身,甚至不惜与起初拥枪的原因敌对。
黑田雪路
黑田犹豫该把手指就位的扳机对谁扣下,并重新举枪瞄准。
岩谷香菜
岩谷香菜顺从现场局势,也试著举起黏土做的枪瞄准。
花咲太郎
花咲太郎紧盯著路上捡的那把枪所瞄准的目标不放。
时本美铃
美铃意气昂扬地也想从包包里拔枪参战。
可是,她手里拿的是铅笔盒。
绿川圆子
只有绿川什么也没拿,独自静静地生闷气。
无论是骚动或黑田,全都让她不爽。
首藤佑贵
首藤佑贵的脑里浮现两天前的情境。
可恨的背影。
从自己身边逐渐离去的爱慕的背影。
杀意描绘出文字,描绘出情绪。
叫他动手杀人。
如同那时候,视野变成片片段段,意识几乎背离身躯。
于是,佑贵就这样──
手指发抖。
记忆碎裂。
喉咙黏著的尽是与她的美好回忆。
首藤佑贵没有开枪。
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的小泉明日香手上拿的则是空枪。
两股杀意双双落空。
「为什么?」
小泉明日香睁大眼睛并敲著手枪。
「为什么!」
她那是对枪还是对首藤佑贵拋出的疑问?
从小泉明日香乾涩的眼里有泪水像涌泉般冒出,眨眼间占满眼眶的泪诱使佑贵掉泪。他同样溺于后悔的海中,好似要吐出气泡。斗大的泪珠盈出。
两名少年少女拋开手枪,不顾羞耻及颜面地放声大哭。现场气氛顿时转变,周围的大人们自然败兴似的收起枪械。众人各自沉浸于独有的尴尬与类似倦怠感的情绪中。
可是,冷汗依然在流。
「请、请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当大家都放下武器时,只剩一个人仍举著枪,一个人遭受威胁。
是新城雅与卖手枪的男子。单手持枪的雅正近距离瞄准男子。
新城雅柔柔地微笑著。
「你没听见我刚才说的吗?我说的是卖错枪这件事放你一马,但我总不可能对你委托杀手杀我的事也一笑置之吧?」
「啊……啊哈……哈哈……」
男子恍惚似的喘气。不过,接下来他迅速做了切换。
男子瞬间背对新城雅,仓皇鼠窜。跑到最后,他用跳的一举缩短距离并抓住哭倒在地的佑贵手臂。接著他硬是要佑贵站起来。
「喂,该溜了!」
佑贵原本差点沉浸于直接悔过让警方逮捕的情绪里,结果他又「唔啊」地转起眼珠子。大粒泪珠不只占满眼睛,似乎更流进嘴巴堵住喉咙。而男子抓住佑贵的力道强得几乎可以把手臂握烂,还拖著他跑。男子边跑边吼:
「少骗啦!你想活下去!自由自在地吃饭,还有睡觉!活著就是这样吧,有错吗!」
男子的话好像鼓舞,也好像单纯将自己的任性强加于他人身上。
即使如此,他排除算计、发自内心的吶喊似乎让佑贵有所体会。
佑贵用眼皮挤掉仍在涌现的泪水,主动拔腿就跑。
「请你追上去!快追!」
振作起来的小泉明日香变脸朝黑田大叫。短短回答「我明白」的黑田朝完全不同的方向跑掉了。黑田滑垒进入工坊入口,肩膀撞到墙壁并挥了挥手。
「再会!」
黑田朝工坊里头大声问候以后,才背著小泉明日香去追首藤佑贵。
「我有一半算在开玩笑就是了。」
新城雅耸耸肩。她迅速收起手枪,把视线转向兄长。
兄长──新城雅贵往工坊走去。
「等我一下。最后我想跟老师打声招呼。」
「OK。」
新城雅轻挥受伤的右臂。然后她按著伤口,皱起脸来。
「啊,糟糕!我们也要赶快去才行!」
原本静观局面的木曾川忽然蹦得连帽子都跳了起来。
「那些家伙看到有计程车停在那里,肯定会上车!我们不快点就回不去了!」
快点──木曾川招手催促太郎等人。「我们也要奉陪吗?」太郎跟抱著狗的二条终说归说,还是一起动身赶路。当然,美铃也活力充沛地跟上去了。
接著则有打完招呼的新城雅贵扛起妹妹,碎步朝山脚出发。
离开的时候,所有人都一起动作,发生在转眼之间。
就这样,现场只剩香菜一个人。
她没有跟著谁走,就杵在不晴朗的天气底下。
香菜目送完所有人,环顾空荡荡的左右,然后仰头把光束枪(黏土制)举向天空。不耀眼的天空可以一直仰望,可是天空不蓝,心情就无法跟著放晴。
「啪啦啦啦啦。」
扳机还没扣下,看不见的光束就被云层吸进去了。
绿川圆子
像烟火一样。工坊外头迸出一两道吵吵闹闹的声音,然后远去。
声音似乎没有绕回来的动静,绿川总算歇了口气。
「再会!」
朝工坊探头的黑田挥手,短短问候。
绿川心想「没有什么好再会的」,却把反驳藏在心里没有说出口,只是默默地目送。
结果,这男的到底是什么东西?绿川思索了一会儿。
于是在那之后,新城过来了。
他拨起金丝般的刘海,郑重其事地朝绿川唤道:「老师。」
绿川并不喜欢这个称呼,完全习惯不来。
「我自认到今天为止付出的劳力已经可以赔偿壶了。」
新城微笑。绿川心里对他的话没有底,放下了托腮的手感到纳闷。
把壶打破的无礼男子,她只想得到一个。对方是黑发而非金发。
「你在说什么?」
「呃,这算是自我告慰……恕我就此失陪。过去受您照顾了。」
新城深深一鞠躬,然后离开工坊。
绿川慢条斯理地解读他的话。
看来,他的意思似乎是不当徒弟了。
绿川用视线追寻新城扛著妹妹离开的背影。
「……是吗?」
她一如往常地短短咕哝,然后接纳弟子的辞别。
「……啊。」
绿川想到可以帮忙收拾个展的人手变少了这件事。
事情结束前先别溜──绿川打算追上去,不过犹豫到最后因为倦怠就放弃了。
山上浮躁的气氛获得平息,原本热闹的工坊也恢复以往的冷淡氛围。绿川将那熟悉的温度拥入怀里,想消解调适不良的感觉。
独处的时间却撑不过三秒。
「您好您好。」
留到最后的香菜一边点头哈腰一边出现。原来你在啊──绿川侧眼回应。
「我要等爷爷来接。」
香菜看似困窘地低下头说。她似乎没赶上众人的脚步。
尴尬的她坐了下来。明明她只要在隔壁小屋等就好,但她探头探脑地一直看著绿川。起初绿川察觉到也没有理会,然而长时间持续以后就对香菜屈服了。
「你有什么事?」
绿川厉声一问,香菜便退缩了。不过她又伸出差点缩起来的头,伸得夸张。
「师──」
「师?」
「师父,我明天也会过来!」
「……啥?」
刚才那是在说些什么?
谁是师父?老师之后还来个师父?绿川感到混乱。
刚以为徒弟走掉了,新徒弟又蹦了出来。
适合用小不隆咚来形容的二十四岁矮冬瓜。
「啪啦啦啦啦。」
而且她还开枪打师父。
绿川似乎被新徒弟用光束枪(暂定)射穿了,变得浑身无力。
为了将问题从脑海中隔绝,绿川放弃思考。
「好累。」
自己肯定已经累得连刚才那句哀叹都无法用汉字写出来了──绿川心想。
她倒身靠向椅背,几乎躺在椅子上了。
「啊。」
绿川在颠倒的视野中有所发现。
彷佛希望被所有人遗忘的那东西静静地在屋子一角睡觉。
狗留了下来。
花咲太郎
「哎,以结果来说大概没有往坏的方向走吧。」
「是吗?」
「要是拖久了,八成会有更多牺牲。」
木曾川一边啃著包起司的印度烤饼一边笑。
不知道那是出自想像的判断,还是对嘴里东西味道的评语。
「或许死的不是你就是我,太郎。」
在辛香料气味强烈的店里,木曾川开朗地说出这种话。
「我倒觉得不会那样。」
因为我感受不到那种命运──太郎毫无根据地嘀咕。
什么鬼话──太郎只能这么回答他。
当天中午,太郎和木曾川在咖哩店会合了。由尼泊尔或孟加拉来的外国人经营,在近年来逐渐变多的异国风味咖哩店。或许是因为他们大多属于工厂倒闭后的集体失业者,类似亲属经营的姊妹店非常多。
被木曾川邀请的太郎是第一次来这间店,对女店员却有在其他店看过的印象,也是因为这个缘故。额前有红印子,脚步格外徐缓的妇人脸上时时带著笑容。
太郎莫名感慨,觉得包含这样的生活态度在内,很能反映出风土民情。
除了木曾川他们,店里还有一对喂彼此吃咖哩的男女客人。从太郎坐的位置有华丽的大象壁毯挡著看不见,却听得见他们互称阿道及小麻的声音。太郎觉得那像猫叫春。
「不过这几天下来还真忙。」
「就是啊。公车也等不到班次,结果落得要用走的回来。」
太郎对木曾川的意见毫不反驳地表示同意,还顺便喝起芒果汁。
木曾川跟太郎聊到的,是这三天之间发生的事件概要及原委。当然,木曾川对于他人个别的行动也有许多细节不清楚,不过关乎梗概的部分都掌握到了。他也藉此得知太郎与其中几件事有所牵连。
「我不想遭遇危险就是了。老是跟乌烟瘴气的事情扯上关系。」
「哎,你是名侦探嘛。」
木曾川一脸莫名开心的样子,太郎心里自然不是滋味。他大口大口地把咖哩往嘴巴送。
双方点的辣度都是偏甜。
「所以说,已经没有杀手要找你算帐了吗?」
「从气氛来看是这样,毕竟委托也取消掉了。虽然我在半年内不打算松懈。」
如此表示的木曾川清光盘底以后,就用手托著腮帮子,还茫茫然地放松嘴角让眼睛往旁边飘。
怎么看都松懈到了极点。
「太郎,你中午以后有行程吗?」
「呃,没有。我打算在外面多绕一下就回去。」
「哦──」
木曾川用吸管啜饮乌龙茶。太郎等不到他开口,就主动把话题接下去。
「你呢?」
因为木曾川难得没有一会儿说东一会儿说西地聊自己的事,太郎感到有点兴趣。对方自说自话时连一半也听不进去,一旦闭嘴却想问个明白。到头来,花咲太郎是个性情颇为别扭的男人。
木曾川把嘴巴张得像梯形一样,还带著苦瓜脸回答:
「我要带小孩。」
「啥?」
「昨天我们在山上有遇见小学生吧?我得当她的保姆。」
「喔。那位天使啊。」
「What? Angel?」
木曾川忍不住用上英文。「Oh, yes.」太郎平静以对。
「外表是天使,内在……我没跟她讲到多少话就不清楚了。」
「照我看,她脑袋的螺丝快松掉了。」
近距离目睹昨天的暴力场面还笑得出来的小孩不可能正常。
「所以带小孩是什么意思?」
「她叫我在放学后陪她买东西。」
「为什么?」
你平常不会追问这么多的耶──木曾川感到害怕。
「不晓得。昨天陪了她一下以后就被黏上了。」
「你去死吧。」
「怕你了。」
太郎沉稳的口气让木曾川不敢领教。那比他过去说过的任何话都冷,温度像钢铁。
「羡慕的话要不要代替我去?」
一瞬间,太郎「哦」地亮起眼睛。但他立刻拒绝了。
「心领了。她希望你带路,我不会那么不识趣。」
「哎,真是个绅士的萝莉控。」
「这是要认同癖好的最低条件之一。」
这变态摆什么架子啊?叼著吸管的木曾川把头转向一边,板起脸孔。
后来两人闲聊了一些够低级的话题以后,就由木曾川结帐离开了。
「拜喽,下回见。」
「我怀疑还有没有下回就是了。」
太郎和从事反社会行业维生的男子彼此挥手。他又感受到缘分这东西的奇妙之处。
这次也是,理应毫无缘分的事物相互纠结,使得他们今天仍像这样见面。
除了对方身为杀手以外,太郎也不觉得有什么反感。
包括那个杀手无忧无虑的笑容。
「……毕竟连午餐都让他请客了。」
太郎想像自己用了他人买凶的钱吃咖哩,内心感到一丝不安。
跟木曾川分开的太郎前往车站。他一看见车站入口,内心就有些警戒。
该不会又要被什么事件波及了吧?太郎一边苦笑,一边穿过车站入口。
霎时间,他感觉到有声音构成的圆盖。
庞大人潮及电车彷佛撼动著头顶的行驶声。一如往常的车站景象。
人们像碎片般流动,而后群聚。
好比无数剥下来的鱼鳞组成鱼的形体。
那股声势甚至像洪水一样将道路掩没。
然而──
并没有再发生任何事。
站在入口旁的太郎身边也有人潮流过。他杵在原地,受困于强烈的耳鸣。
有种不明所以的神圣感。
事实是连人的死亡都能就此冲淡,日常生活依旧。
说不出的满足感顺著血液让指头陷入麻痹。
太郎像是要接纳那样的景象与变化,挺起胸膛再次往前走。
时本美铃
「老师再见~~」
「噢。」
美铃向脸上瘀青开始变淡的导师打完招呼,离开放学后的教室。她今天的心情仍不知低落为何物,从脚步也显现出这一点。
导师一边摸著被新城雅揍过的伤痕,一边叹道:「真悠哉。」
完全不怕被其他老师纠正的美铃跑过走廊,速度丝毫不减地来到鞋柜,然后奔向校门。她和朋友问候时也没有停住脚步,急得像是留声不留人。
接下来她约好要跟「帽子叔叔」上街买东西。
要买的是送给二条终的礼物。
那是他们在下山的归途中说好的。
因为二条终告诉美铃,这个周末她想再跟他们见面兼答谢。
美铃没有向母亲报告这件事。她晓得说了以后,母亲就会反对她和陌生大人见面。美铃也有发现她母亲今天早上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但她什么也没说。美铃认为大人有许多事要烦恼。她隐约理解到聪明的小孩就该这样处事。
来到河岸旁的堤防以后,一直跑的美铃有点喘地停下脚步。阳光和湿气强劲,美铃的额头也冒出汗水。
「都忘记了。」
怕滑倒的美铃小心地走下斜坡。踏著沙砾来到河岸以后,她放下书包,掏出放在底部的东西。
是手枪。
经过迂回曲折,结果一次都没有扣过扳机的手枪。
砸下所有零用钱及存款才买到的这东西被美铃毫不惋惜地振臂高举。
美铃面前是因为昨晚下雨而水量增长的河流。流速飞快,水面更时时刻刻都在改变形状,反射的光芒有如生物鳞片。美铃打算将手臂朝著那逶迤如蛇的水势挥下。
既然人只能活一次,命运就不会改变。理应只有一条路通到底。
但是在破例能全面观察众多选择的情况下,美铃的命运可以说在此大举转变了。
她高高地扔出手枪。
扑通。
河面激起水花与涟漪,手枪逐渐沉入名为河床的底部。
轻易而遥远的别离。
美铃没有丝毫不舍地立刻离开现场。
她重新背起变轻的书包,并带著雀跃的呼吸及胸口冲上坡道。
抵达约好见面的地方以前,美铃都不会停。
首藤佑贵
自己理应结束的人生仍安然持续至今。
赎罪、因果报应、业报。
各种字眼与佑贵以往培养的常识一块打转著。
佑贵连要随意外出都会犹豫,他从昨晚就藏身于公寓中的某个房间。形势演变到现在,随波逐流又空著手的他连这里的地址都讲不出来。屋内跟带佑贵到这里的男子一样为阴霾所覆,充满与外头晴朗无法相容的昏暗气息。不过对现在的佑贵来说,这样反而自在。
佑贵把准备好的食物送进嘴里,从舌头感受不出味道,宛如不会融化的锭剂逐渐从舌面溜进喉咙里,食道只有感受到异物在流动。
好比原本应该活得更久的人也会被杀,「天理」这个词是脆弱的。而要问到行凶的人是否会得到应有的惩罚,答案也未必肯定。
佑贵学到世上有许多事情无法用等号相连接。
这三天,尽是如此惨痛的经验。
每道伤口都活生生地呼吸著,没有痊愈。身心似乎都残留著火苗,光是接触空气就会让痛觉复燃。佑贵有时会忍受不住那种感觉,变得想在手臂上乱挠乱抓。
罪恶感大概就是这样体会的吧──佑贵在脑海一隅思索。
会有人出面制裁他的罪吗?
佑贵想起昨天在小泉明日香旁边的男子。
这次幸运逃过了。不过那个男的迟早会出现在自己面前。
虽然这属于负面的想法,但佑贵可以笃定。
对方是为了实现小泉明日香的心愿。
佑贵用指头擦拭额前冒出的汗水,将他带到这个房间的枪枝贩子就从外面进来了。无论什么时候看,那个男子都灰头土脸得像是从灰烬与尘埃中冒出来一样,而且阴险。即使双方有段距离,佑贵仍觉得喉咙发痒。
「有睡吗?」
「稍微。」
「那就行了。毕竟你的脸就算看了也搞不清楚半点脸色。」
负有其中一份责任的男子在佑贵头上发出笑声。佑贵忍住鼻子被踩烂的痛。
因为佑贵等于是靠著这个男子才能迎接今天这一天。
对佑贵来说,他意外的是男子没有将他利用完就丢,丢掉既潦倒又闷闷不乐的自己。因为对方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会遵守那种口头约定的大人。佑贵学到了人不能看外表。
救他的男子将文件甩到桌上。
「吃完饭记得过目。」
这是什么──佑贵用眼神问了以后,中年男子就一边坐到棉被上一边说明。
「要你杀的人的情报。」
男子每次开口只会冒出惊人之语,在当中仍算格外浅显的那句话让佑贵僵住了。
「要我杀?」
「这就叫适才适所。说来挂不住脸,我可没有杀过人。」
中年男子笑得像是在较量谁比较恶贯满盈。佑贵立刻想反驳,但他认同那是事实便克制住自己。从外表和气质来看,就算不偏心也会觉得男子比较像走上歧途的人。即使如此,佑贵仍比他罪恶深重。
「你说,要我杀人……为什么?」
「因为这是工作。总没有吃白饭的道理吧。」
男子望向佑贵手上吃剩的一小块面包。佑贵为了掩饰,把面包塞进嘴里。
佑贵一边咬著或许是保存状况不良的关系,内部变硬的面包,一边看向窗口。
星期一,一周的开始。外头天气晴朗,早就过了上学时间。
而佑贵没有穿制服。他早就不能活在父母的庇护之下了。
「不会吧,难道你以为我是出于善意才收留你?同乡之谊?那才叫恶心吧?」
唉,确实也是──佑贵在嘴里咀嚼著表示同意。感觉有东西卡在喉咙。
「你变成要靠杀人活下去的人啦。」
男子说得轻松,佑贵听来却是沉重的指认。
自己无法说做不到。佑贵望著自己的手掌并弯起指头。
尽管没有溅到血,但他的手在这几天已经伤痕累累,看不出过去的样貌。
「你的工作不是卖手枪吗?」
「那个饭碗已经砸了。所以我决定捧你出来做生意。」
佑贵听了男子擅自做的规划,心中冒出反抗之意。
这时候不能光点头──如此认为的他虚张声势。
佑贵并没有鼓起勇气。可是,他觉得自己往后会需要这种技巧。
「那么,我现在就动手干掉你……把屋子据为己有,这也是……一个办法吧?」
佑贵打算挺起腰杆子耍狠,讲话却断断续续。无法替自己讲的话收尾让佑贵感到羞怯,耳朵发烫,转开视线。男子从头到尾看著佑贵那副模样,然后晃了晃肩膀。
「你要怎么杀?」
「咦?」
「现在枪不在你手上啊。徒手杀吗?你要掐脖子?可是对方会抵抗耶,要确实解决该怎么下手?要怎么堵住对方的退路?」
男子接二连三地发问。佑贵的目光像漩涡打转似的变得不稳定,只能任人牵著鼻子走。
对方看了佑贵那副德性又继续说:
「听好。接下来的你就是要思考这些,其他不重要。无论谁会死,你都别在乎自己要杀的是什么人。那些全是琐事。」
男子放话似的做出总结,使得佑贵对他的口气感到困惑。
因为内容固然耸动,可是对方说的话听起来像忠告或建议。
从那些话听出对方有热忱,这究竟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答案立刻就会找到。
男子离开棉被,拍了佑贵的肩膀说:「拜托你撑久一点喽。」
对方把手拍过来的轻松调调让佑贵的脸变得像半乾衣物一样皱。
「你真的……没杀过人吗?」
「刚才就讲过了吧,没有。你才是大恶棍。」
男子的话一向直白,刺激强烈。
他会体恤身为杀人犯的佑贵,对佑贵的为人却甚至有鄙视的味道。
佑贵心里当然不会舒服,可是他也无法反驳。
用不著男子讲,他也明白。
就算佑贵悔悟自己的罪,小泉明日香还是不会原谅他。
即使他痛改前非变成崭新的另一个人,也不会得到原谅。
佑贵已经走错路了。
因此接下来无论选什么都是错的。
佑贵理解到这一点,还是连选都无法选,只能赖活。
「你为什么……要找我?」
佑贵并不清楚详情,但应该还有其他以杀人为业的人才对。
要说的话,就算不坚持找几天前连人都没有扁过的佑贵当杀手,挑其他手腕更好的人不就行了吗?这样一来,虽然实际会困扰的人是佑贵,他却无法不抱持疑问。
「我看你有运气。」
男子简洁地道出他对佑贵称许的部分。
「假如没有运气,哪能从那种情况下溜掉?我会赌在有运气的家伙身上,我无论什么时候都是靠这一套,才能存活到现在。」
佑贵对他的说词噤声。
落到这种地步,还说运气好?佑贵听得想歪头。但要是正视自己不愿承认的事实并接受,这样的结果和运气根本无关。是佑贵自己的抉择招致的。
在此前提之下,他目前既没有落网,人也还活著,或许确实算幸运。
「吃完了吧?带著我给你的文件跟过来。必要的细节我会在现场附近说明。」
「嗯……」
含糊答话的佑贵看向镜子。
人不能看外表。那么,自己又如何呢?
映在镜子上的佑贵是个伤患,脸上弄得到处是伤口及瘀青,与原本面貌判若二人。
等这张脸痊愈,到时候,自己就会变成杀人犯的脸吗?
还是会一脸平静地维持以往的常人面孔,并且动手杀人呢?
「动作快。小心我报警。」
男子开了不好玩的玩笑替佑贵打气,使他皱起脸。而且每次皱脸,脸上就有地方会痛。
那样的痛也会反映在脸上。自己肯定永远也无法露出安详的脸了吧──佑贵如此领悟。他那无法自在的心情还有畏惧不休的愧疚感,一切都不会消失。
自己是在怕什么?佑贵有时会迷失这一点。
怕以罪犯身分被捕?怕死?怕杀人?
再怎么思考,答案都不会像光明那样照进来,只会逐渐沉沦。
积极正面的事物全跟自己切断缘分了。
即使如此,佑贵仍然活著。
或许警察在下一刻就会抓住他的手臂。
或许他看不到明天。
佑贵和这样的恐惧搏斗,并且收敛发抖的眼角与嘴唇,抬起脸庞。
为了用自我本位的方式活下去,他还会错上加错。
黑田雪路
听到有高中女生摆著秘书嘴脸在黑田的事务所留下来时,有个男子打从心里大喊:「我好羡慕!」
就是木曾川。
『为什么!』
「我才想问。」
『那就问问看吧!』
「嗯。」
对黑田来说,他的心境是:你怎么对这件事这么有劲?
「所以,为什么你今天也在?星期一耶,学校呢?」
「我不去了。」
跪坐在沙发上的小泉明日香语气镇定地回答。
「你说不去了,那之后要怎么办?该怎么讲呢,呃,这样会有问题吧。」
黑田彷佛成了这个高中女生的监护人或父亲,内心为之困惑。
「在你达成委托以前,我都会留在这里。」
「达成以后你要怎么办?不去上学,你就没事做了吧?」
「我不清楚。请问该怎么办才好?」
「居然拿这个来问我……」
当小泉明日香找既非父母又非老师的黑田徵询人生方向时,感觉就只有此路不通。
「我接受过小孩子可以向大人问方向的教诲。」
「要看时间与状况。」
高中女生该走什么路,这完全在黑田的专业领域之外。
「总之,请让我留在这里,到你杀了佑贵为止。」
表示自己在委托完成前都要监督的小泉明日香表现出强硬态度。
黑田在昨天路上已经被迫了解到她的顽固,也不希望听她哭叫,只得屈服。
「……那就拜托你打扫房间吧。」
「我明白了。」
小泉明日香听从黑田吩咐,从沙发下来准备抹布。
她一再擦拭地板上无法抹去的血迹。
黑田眯眼望著那一幕,然后发出叹息。
世上有太多无法按照心意与出乎意料的事。
目前黑田接到的委托都没有达成。
关于杀害绿川圆子的案子,黑田在稍作调查后报告:「绿川圆男的财产已经被发现并且挖光了,这案子还要继续吗?」委托者就爽快地撤销了。实际上黑田并没有掌握那笔财产是否存在,因此报告内容算是信口开河。委托者不知道是听完死心了,或者觉得黑田不中用而打算雇用其他杀手。虽然不明瞭对方的真正用意,但黑田确实没有完成委托。
刚开张就这副调调没问题吗?黑田邋遢地坐上沙发。
他一边想起在山中吸到的空气有多清凉,一边仰望天花板。
「我要不要也改换志向当陶艺家啊……」
「请你杀了佑贵以后再换志向。」
「也对喔……」
这是个连自言自语都要管的委托者。黑田依旧露出下巴与脖子,心里想著绿川的事。
那女人真的没笑过。
感觉和总是把待人态度放在心上而带有微笑的自己呈对比。
双方已经失去交集,或许没机会再见面了。
我想见她吗?黑田自问。这不好说──他用含糊的答案敷衍内心。
但是与其说交不交集,三天前他们根本毫不认识彼此。
真的,什么交集点也没有。
从中非刻意地产生了一丝丝联系。
交集点并非一开始就有。好比被河水冲走,才碰巧重叠的两块石头。
既然如此,或许还会再找到什么「交集点」也不一定。
那种机会大概都是在彼此忘记的时候就会阴错阳差地到来。
一如此想像,原本懒散的肩膀就有了热情。
这样啊──黑田接纳事情的变化。
或许值得期待──他心想。
有点希望再见到她呢──他心想。
因此,在时候到来以前。
黑田闭上眼睛片刻,决定下次绝对要准备能让她听得心服的小故事。
绿川圆子
绿川尽情享受著短暂来临的独处时光。
昨天那场骚动像台风似的带走旧有景色,山中工坊只剩下静寂。绿川坐在心爱的椅子上,令意识的轮廓模糊。僵凝的脑袋安详得好似有了伸展空间。
笼罩山头的朝阳显得和煦。心情好的日子,身边柔和的事物就会变多。
要是每天都能这样持续下去该有多好──绿川不得不如此祈愿。
在这几天的骚动中,与变化最无缘分的就是绿川。
她的生活步调并没有改变,价值观也没有复杂化。
绿川怀著对于与人相处的烦躁感,极力想逃避,来到山上。
而山上除了朝阳以外,还充满许多柔和事物。
假如有什么改变,就只有一点。
「师父,弟子速来参见了!」
「谁是你师父啊……」
身影几乎被手上好几个包包埋没的娃娃脸女孩闹哄哄地踏入绿川的平稳生活。
她又不能独处了。
绿川在认命的念头还有山上凉爽空气之间接纳如此的事实。
「请多指教,师父。」
嘿嘿──香菜露出谄媚笑容,绿川迅速予以无视。
香菜背著三个塞满行李的包包,慢吞吞地绕到绿川跟前。
动作一点都不俐落。绿川强烈感觉到她不是大人。
「师父!」
「我不是你师父。」
「叫老师比较好吗?」
「更不顺耳。」
「那改叫绿川大师如何?」
「………………………………」
绿川不小心觉得语感还不错。
「你真的来了啊。」
「我来了!我要当陶艺家!」
太容易被感化了吧──绿川为此傻眼。
「你真的要学?靠这吃饭很难喔。」
「我会努力吃饭!」
气魄是有,回答的内容却实在对不上焦点。
虽然绿川从昨天就微微感觉到了,但她完全把香菜当成「怪胎」。
再怎么看,绿川都不觉得对方和自己一样满二十岁。
原本躺在工坊里的狗似乎想逃离喧闹,换了地方睡。
绿川用眼角余光注意到狗在动,才想起还有一项变化。
她从刚才就不是一个人。
「话是这么说,我根本不想收徒──」
「啊,这是伴手礼。」
香菜从蓝色包包里拿出四方形包裹递给绿川。
绿川收下以后,便端详那个注记「需冷藏」而且冰冰凉凉的盒子里的内容物及店名。
是LeTAO的起司蛋糕。
「好。」
绿川只有在这种时候回答得爽快。
「好耶!」
靠贿赂成功入师门的香菜握拳叫好。
伴手礼是凯碧帮忙出的主意。
「那你身为徒弟的第一项工作来了。把这个拿去放到冰箱。」
「是。」
捧著盒子的香菜意气风发地碎步离开小屋。可是她立刻就折回来了。
「师父,大群飞来飞去的蜜蜂好可怕~~」
啥?绿川伸了脖子确认小屋入口。如香菜所说,有大只蜜蜂轻快地发出振翅声上下飞舞。或许它们又要来小屋的屋檐下筑巢了。
「放著不管就会习惯了。你和蜜蜂都是。」
「我好像会在习惯之前就没命……」
因为我的皮肤这么薄──香菜捏起手背。孩童的皮肤伸展性佳。
「我不需要第一件差事就搞砸的徒弟。」
绿川试著随口怂恿。她的真正心声是总比像昨天那样跑来一堆人要好。忧心自己会因为一个糕点盒而被剥夺徒弟地位的香菜「唔唔唔」地下定决心。
香菜放低姿势,然后纵出屋外。
不就是因为动作那么夸张才让蜂群凑过来吗?
绿川虽如此心想,却还是默默地目送她。
去程以及回程都脚步响亮的香菜回来了。
「哇呀哇呀。」
即使进了小屋,香菜还是连蹦带跳地逃向屋内。
蜜蜂确实是变多了。绿川不觉得苦,但也不乐见。
「下次我会找人来驱逐害虫。」
在那之前,你就和蜜蜂好好相处吧──师父如此交代,香菜便缩起脖子答「是」。
绿川说的驱逐害虫,当然是要找那个说笑话也不好笑的男子。
其实他做的不是那一行。对此绿川也明白。
还有,正是因为这样,她才想把对方找来为难。
绿川攘臂以后,香菜也有样学样地挽起袖子。她发现绿川头上有毛巾,自己也从行李中拿了印有青蛙图案的毛巾在头上缠起来。绿川看见香菜那副模样,就试著用双手比划出狐狸形状的影子。香菜答「是」,毫不怀疑地跟著师父一起做了。
绿川差点后悔。不过在感到前途多难的同时,她也觉得香菜的憨直及坦率似乎会比上一任更有可塑性。
绿川无风无浪的一天总算就这样开始了。
香菜也是。
岩谷香菜
即使一桩事件结束,即使告一段落,即使再有戏剧性。
明天仍会理所当然地来到,直到死的那一天。
香菜捏起黏土。
→接续第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