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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视著你(1 / 2)



有件事情,我一直好想告诉你。



那是一种和爱相似的情感,但更自私,且违背伦常。



所以,我不能说出口。



空气里传来茶粉溶化在热水里的阵阵茶香。我假装没闻到,继续把手撑在柜台上托腮。敞开的文库本上的文字,我连半点都看不进去。



狭窄的架子上排放著许多茶罐。有绿茶、红茶,还有适合夏天饮用的麦茶。



屋外黄绿色的屋顶上,写著「茶」字。这里门可罗雀、几乎没有客人,但至今也没改做其他生意,或许是还过得去吧。



狭小的店内弥漫著浓郁的茶香。



现在是冬天淡季,门窗紧闭的店里,不知从哪个空隙钻入了冷风。这栋盖在镇上的茶屋,饱经风霜地坚守著古老传统,对面的医院彷佛吸收了周遭建筑物的养分,独自壮大。而被吸走的,当然只能枯萎、褪色了。



但这股淡淡的氛围与独特的气味混在一块,竟不可思议地让人感到平静。



假日我在长辈的店里实习打工,时薪微薄。



如果有人问我,为什么要打这份工,我会说因为闲著也是闲著。



会说我想多少存一点钱。



会说因为正式的工作太辛苦。



但我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



感觉到她的气息,我抬起脸。



充满光泽的栗色发梢,首当其冲地映入眼帘。



「要喝茶吗?」



「啊,好。」



我将托腮的手拿开回答道。她向我微微招手,示意我过去,随即消失在里面的房间。我慌慌张张地站起来,结果撞到膝盖,只好咬著下唇忍耐疼痛,往里面的房间走去。



刚才露脸的是我的小姑姑。她是爸爸的妹妹,快四十岁了。



在我眼中,她是个大美女。



举手投足、言谈举止都充满了气质,是我的偶像。



我穿过堆了许多杂物的狭窄走廊,往里面的房间走去。打开玻璃门,暖气的热风迎面扑来。我马上把门关上。房里,小姑姑坐在暖桌旁,正在将茶杯升起的白雾吹散。



她薄薄的嘴唇有些乾裂。垂头时眉宇间浮现的阴影,描绘出些许的疲惫。雾气般白皙的肌肤,因房间的温度而泛起红潮,身上穿著厚厚的素色套头毛衣。最近我才知道,小姑姑很怕冷。



接著,是她的眼睛。



「…………………………」



小姑姑的肌肤与头发的光泽,看上去就像二十岁后半的妙龄女子。不是因为打光,即便在暗处,也看不出她的实际年龄。但她又有著与年龄相符的成熟、稳重,与岁数差不多的母亲相比,显得与众不同。



我从小就喜欢小姑姑,喜欢得不得了。



我想原因有很多。



屋里只有我和小姑姑。虽然店面就这样被放著不管,但身为老板的小姑姑似乎也不太在意。我们在暖桌前面对面坐著。房间角落有一张小姑姑当床用的老沙发,铺著一张没有收拾整齐的毛毯,毛毯上散落著封面折到的旅游杂志与地方资讯期刊。



「喝茶吧。」



小姑姑将茶杯递给我。杯上写著飞驒牛,摸起来凹凸不平。



「谢谢。」



我接过茶杯,将嘴轻轻抵在杯缘。滚烫的茶水朝舌头与嘴唇逼近。



随后而来的味道,令我有些惊讶。



「是红茶。」



小姑姑用日式的陶瓷茶杯装茶,所以我先入为主地以为是绿茶。



「红茶啊……」



小姑姑似乎想说什么,但话没说完就停止了。



她睁开眼,浮现若有似无的笑意。



「怎么了?」



「没事。」



小姑姑将眼神撇开。我望著她的动作,心头一惊。



她的左眼动了,但右眼没跟著动。



右眼落单似地朝著其他方向。



虽然不明显,但脸部表情没跟上时,就会像这样看起来不协调。



我想把眼神压低。



却又想用力凝视得更清楚。



明知会心痛,矛盾的渴望却油然而生,令我想靠近小姑姑的右眼。



假设婴儿无意间杀了人,该当何罪?



不是法律问题,而是当婴儿长大、人格建立后,得知自己完全不记得的过去,该如何面对?他得赎罪吗?



我思考著这些事,不过我没有杀人。



事情没有那么耸动。



但我却也背负著相似的经历。



我弄瞎了小姑姑的右眼。



据说。



那是在我大约一岁两个月时发生的事,我当然什么也不记得。长大以后才听说,小姑姑在陪我玩时,眼睛被玩具突起的地方刺到,右眼失明。当时动的手术使得黑眼珠缩小,因此小姑姑装上了义眼。



平常看不出来,甚至从正面观察,也很难分出哪边才是义眼。小姑姑的生活似乎也没因此产生太大的障碍,除了以前听她说过,每三天必须拆下来清洗一次很麻烦之外,她没有在我面前说过任何一句怨言。



小姑姑若是怪我,我也不晓得该怎么办,但我认为她有资格怪我。



不晓得小姑姑对我是怎么想的?



「这款红茶之前喝过,记得品种吗?」



「啊?呃……我不记得。」



「我想也是。」



小姑姑似乎也不期待听到正确答案,草草带了过去。接著,声音沉寂了下来。



暖气机运作的声响悄悄地塞满了整个房间。风不时吹动窗户。



可能是因为房间很暖和,红茶冷得慢。我小口小口地喝、让红茶濡湿我的舌头。



啜饮时,我时不时偷看小姑姑。她一直盯著茶杯发呆。



小姑姑与我不太说话。应该说我们会对话,但不会聊得很热络。



她总是短短说了几句,便静静阖上嘴。



于是我也只能安静下来,看著小姑姑。



听说小姑姑以前话比较多。但自从眼睛受伤以后,就变安静了。在那之前……该怎么形容呢?爸爸说,以前小姑姑会说冷笑话,然后自顾自地笑起来。她在人前很文静,但独处时,想到「软糖软掉了」这类冷笑话,竟然会当场说出来大笑。好难想像。



再来,我还听说小姑姑独处时,笑声是「咿嘻嘻嘻嘻」。



幸好现在小姑姑不这么笑了。



不,搞不好根本没改掉。



反正不论如何,都没有我说话的余地。



「喜欢橘子吗?」



小姑姑忽然与我对到眼,突如其来地问了一句,吓我一跳。



「是喜欢啦……」



我边回答边看向桌上,但桌上根本没有橘子的踪影。



「这样啊……可是这里没有耶。」



「嗯……」



「橘子……算了,没事。」



小姑姑欲言又止,安稳地垂下双眼,嘴角流露出些微的笑意。



「…………………………」



该不会是想说「橘子没有了,悲橘」……之类的冷笑话吧?应该不会吧?



嗯,应该。



如此这般,等我喝完红茶,小姑姑对我说:「今天你可以回去了。」



「咦?小姑姑有事吗?」



「没事,但天黑前不让你回家,哥又要啰唆了。」



「啊……也对。」



我看向窗外,与寒冬相衬的阴天的灰,占据了所有景色。太阳像被追赶似地,落得极快。今年也只剩下一个月了。



我这才发现,原来冬天与小姑姑相处的时间比较短。



毕竟我是在暑假过后才来这里打工的。



我拿起包包走到屋外,小姑姑出来送我。可能是因为室内外温差大,外面的风一吹,小姑姑便微打哆嗦。我的眼神自然而然地追著她随动作摇曳的发丝。



「今天也谢谢你来帮我。」



「我只是坐在那里而已。」



「这样就够了。不好意思,你这么忙。」



而且薪水那么少,小姑姑说著,轻声笑了。的确,这个薪资实在雇不了其他人。



小姑姑对于我来这里,有什么想法呢?



我还没有当面问过她。



「那下礼拜见。」



「好。」



我点点头,准备挪动脚踏车。这时,小姑姑突然被一辆从右边穿过的脚踏车吓得往后仰,简直像是几乎就要那样倒下的样子,连刚刚骑过去的脚踏车骑士都特地回头,确认自己是不是有撞到她。



小姑姑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原因很明显,因为脚踏车是从小姑姑的右侧穿过的。



「吓我一跳。」



「……对呀。」



恢复姿势的小姑姑眯起左眼,将浏海往上拨,回到平常的表情。



我们又做了一次类似的道别,这次我踏起了脚踏车踏板。



一骑走,冰冷的空气立刻窜进喉咙与鼻子深处,好渴。但一回想起与小姑姑一块喝的红茶,牙根便渗出有些温暖的唾液。



我边骑在回家的路上,边思索。



我常在想,我对小姑姑的情感到底是什么?



是对不曾出现在记忆角落中过错的愧疚感?



还是……怎么说呢?是更积极的……



……好感吗?



那感觉太多太复杂,完全超过了我的理解范围,所以也不好说。这种不知名但沉重庞大的东西占据了我的心,总是在提醒我去注意小姑姑。



回到家时,夜色已深,我赶紧洗澡。



头发吹到一半时,我在镜子前,把手覆盖在右眼上。



可以清楚看见正面的我。左眼独自闲来无事咕噜噜地转动著。



凝神细看时没有大碍。但失去光明并不只是「看」的问题而已,在「被看」上,我想一定也有诸多不便。细节我不清楚,但我还是胡思乱想起来。



十四年前,我介入了小姑姑的人生。



虽然不记得,但这件事非同小可。



我是不是得赎罪呢?



小姑姑未婚。不但没结过婚,我也没看过有亲朋好友来访。这间茶屋除了我以外,没有他人的足迹。连客人也不上门,非常冷清。这样不太好。



小姑姑离群索居,或许与失去右眼有关。我虽然没和她聊过,但我是这么想的。



或许,我就像是一根刺入小姑姑人生中的荆棘。



周末,我会去小姑姑的店里帮忙。虽然离家有点远,但我非去不可。



「不是快考试了吗?」



小姑姑担心道。但她的语气淡淡的,搞不好只是随口问问。



「我会在这里念书。」



我在柜台上翻开书包,拿出文具与参考书。



「那就好。」



没关系吗?其实比起家里,这里的诱惑较少,似乎更能集中精神。



在我看店的时候,小姑姑会进到里面的房间。每当我心想她在做什么,上前偷看时,发现她几乎都躺在沙发上看杂志。姑姑很喜欢这张胭脂色的沙发。



她还会直接在沙发上午睡。小姑姑睡著时的呼吸声细长而平稳。但我不太能辨别她是不是真的睡著了,因此有时她会对我恶作剧……这点就不提了。



小姑姑的步调很缓慢。与平日都在工作、假日也狂加班的爸爸大相径庭。



看来人生也有各式各样的过法。



我想这也是学习的一部分。我将笔记本随意摊开来念书。



不过今天倒很稀奇,有客人来访。



一名穿著和服的小女孩,来到店里……我想应该是小学生。她似乎穿得很习惯了,走起路来驾轻就熟,蓝色和服上印有漂亮的花纹。她帮脚踏车上锁,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我惊觉在客人面前念书不太好,赶紧将笔记本和文具全都收起来。



「哈啰,哎呀,你有小孩?」



小女孩轻快地打著招呼,盯著我歪头。小孩……我吗?小姑姑的?



从年龄差来看,倒也不是不可能。



「不是啦,那是我哥的女儿。」



小姑姑出来了。「来拿预订的东西吗?」她穿著拖鞋,向小女孩确认。



「我爸派我来帮忙。他说反正你那么闲,不如帮我跑一趟。」



小女孩像大人一样耸肩抱怨,小姑姑随意应了声「辛苦你了」,从店里搬出一个瓦楞纸箱。箱子的尺寸让小女孩来搬有点大。



「帮我跟你爸打声招呼。嗯……你爸是哪一位?是又三郎还是乡四郎?」



「是乡四郎。」



「对,乡四郎。」



小女孩从小姑姑手中接过货物,塞进停在店门口的脚踏车篮子里,轻快地骑走了。费用可能已经事先支付了,所以没有当场结算,轮不到我与柜台出场。



穿那样还能骑脚踏车啊。和服感觉很容易卡进车轮里,可见她技术多好。



「听说是家里要求,所以才穿和服。」



小姑姑对我说。



「哇,穿那么正式帮家里跑腿啊,还是小学生就那么辛苦。」



「不,她是高中生了。」



「咦?」



「而且读高三。」



「比我大!」



「不过她的确在帮家里跑腿。」



「真了不起。」



失去了冷静,我的反应变得有些奇怪。



我将文具放回柜台上,手摸颧骨。



「小孩啊……」



「我觉得不像啦。」



当女儿太勉强了,小姑姑轻笑著说。的确,我和小姑姑长得不像。



光看落在视线里的浏海,发质就很不同。



我的发色有些偏紫,完全遗传自妈妈的体质。



不过,有些地方我不想乖乖承认。



「是吗?」



我拨弄著挂在耳后的头发咕哝道。小姑姑惊讶地睁圆了左眼。



「像我有比较好吗?」



不晓得。我慢半拍才开始思考起自己的发言。和小姑姑像……像的话,似乎可以多接近她一点。其实我也不晓得这样解释对不对,或者问题是否出在这里,只知道要把这个想法直接告诉小姑姑,令我难以启齿。



所以,我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



「呃……因为小姑姑长得很漂亮。」



这样说没关系吧?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手心和背都好痒。



但我还是故作镇定,眼神紧盯著小姑姑。



「我吗?」



小姑姑的左眼像义眼一样动也不动,平静地向下注视著我。



「我看起来漂亮吗?」



「……嗯,对我来说很漂亮。」



最后,我的声音就像被碾碎了一样细。背部爬满鸡皮疙瘩。



「喔……」



小姑姑的反应太短,我无法判断。



「听你这么说,其实满开心的。」



小姑姑面无表情,实在看不出她在高兴。对于我的焦虑,反应也很平淡,好像一点也不在意,教人难以解读。突然,小姑姑停下手边的动作,站著望向前方的远处出神。



我朝著她视线的方向追去,只有摆满茶罐的商品架,我困惑地歪著头。



「怎么了吗?」



「漂亮吗?这样啊……」



小姑姑喃喃自语起来,消失到里面的房间去了。离开时,我瞄到她笑著耸起了肩膀。



虽然我根本没读进去,看了也没意义,但我还是瞪了参考书好一会儿。我确认时钟,蹑手蹑脚地往里面的房间走去。洗脸台的方向有人,我偷看过去,小姑姑站在镜子前,脸上笑眯眯的。她将手指抵在下巴上,可以感觉到她心情很好。



「…………………………」



在被发现前,我偷偷摸摸地回到店面。托著脸蛋,闭上双眼。



小姑姑真的很漂亮。



而且还很可爱,我心想,一种害臊的感觉沸腾起来。



明明没戴围巾,低著头,嘴唇却很温热。



人与人之间暖洋洋的气氛,好舒服。



「来。」



过了一会儿,小姑姑趁我读书休息时泡了茶给我。她看起来神色如常,一点也没流露出在镜子前偷笑的模样。小姑姑真厉害,我在心底暗暗佩服。



「谢谢。」



我接过茶杯,跟之前的是同一个,不过装的是绿茶。



这里好歹也是店面,我这样堂堂占据柜台真的没关系吗?从我在这里工作开始,就几乎没有打过收据。收银台或许早已积上一层薄薄的灰尘了。



「那,读书加油。」



我拉住要转身离开走廊的小姑姑,不自觉地「啊」了一声。



「怎么啦?」



小姑姑停下脚步,用手拨开随动作垂散、碍事的长发。



小姑姑一直以来都是留长发,好难想像她短发的模样。



「啊,没事……」



我眼神闪烁。的确没什么要紧事。



我只是觉得,每次喝茶,就是我们两人一起在里面的房间休息的时光。虽然没什么聊天,要说很开心好像也不太对,但我发现,我就是为了这段时光才到这里来的。



所以,我反射性地叫住了小姑姑。



但我本来就没什么事。这下该怎么办?



「呃,我想想……」



「你现在才要想呀?」



小姑姑轻轻笑著,摇了摇我的肩膀。我盯著她的动作与手指,将想到的话说出口。



「小姑姑皮肤真好,看起来很年轻。」



「你从刚刚开始是怎么啦?」



小姑姑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内心或许有些雀跃?



仔细一想,对性情淡泊的小姑姑而言,她的反应何止是愉快,连笑意都藏不住了。



「亲戚都说,那是因为我的心还没长大。」



她松开我拉住她的手,在檐廊上坐下。暖气传不到檐廊,冰凉的空气渗透过来,温差使她的肌肤发出微微哆嗦。我这才发现,不时从房屋空隙吹进的风,原来出自这里。



老房子年久失修,很难面面俱到。小姑姑是这么说的。



「也就是说我的身心都还很幼稚。」



「哪会啊?」



「是真的。」



小姑姑爽快地承认。我张大了嘴,看起来一定很蠢。



「毕竟人对周遭事物的观察,总是特别入微。」



「嗯……」



看我一副不能接受的样子,小姑姑又补充道。



「没长大不是指态度,态度是可以装出来的,连小孩都能装大人了。真正能认清一个人的,是价值观。」



「……没长大的价值观?」



「我觉得是这样啦。」



「是指什么啊?」



「秘密。」



小姑姑避开重点,撩起放在一旁的参考书,看起随意翻开的页面,呢喃道「好怀念」。



「感觉就像从地底挖出时空胶囊一样。」



太夸张了吧?我心想,觉得好笑。国中也不过是……嗯……对小姑姑而言,已经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我岂不是还没出生吗?想像自己出生前的世界,就像透过钥匙孔,在漆黑的彼端寻找东西一样,好困难。



「小姑姑以前是怎样的学生?」



「书呆子。」



「啊?」



听起来就像在骗人。



「还有,常想著要去旅行。」



「这样啊。」



所以小姑姑从以前就很怪,和现在一样怪。



我愣愣地笑了一会儿,突然撞见小姑姑的右眼,背部浮出冷汗。



小姑姑看到页面边缘时,头会往右大大地倾斜,这寻常的动作,对我而言却犹如爪子勾在心上。这份疼痛总是提醒著我,眼前的小姑姑与其他亲戚有多么不同。



小姑姑对我的各种意义与价值,是我躲也躲不掉的。



「小姑姑。」



她「嗯?」了一声,放下参考书看著我。被她凝视的部位如石化般僵硬。



我的喉咙与肩膀不听使唤。



但声音还是拖拖拉拉地爬著,越过了喉咙。



「关于你的右眼……」



我浑身发热,彷佛要将浮出的汗水一口气蒸散。



背部如烈火纹身般滚烫、刺痒,令人如坐针毡。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真的可以问这件事吗?



不然我又该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境下问呢?



我隐隐约约知道这题没有答案。



我低著头,又冒出这句话,小姑姑应该也知道我想问什么了。



「嗯……」



小姑姑将浏海往上撩,难得地看起来很伤脑筋。回应的语气中带著些稚气。



她将阖起来的参考书放在柜台上。



「怎么?你知道了?」



我就像惹学校老师发飙一样,害怕地缩成一团。



「我听爸爸说的。」



「他不该告诉你的。」



小姑姑看起来更头痛了,她叹了口气,彷佛接了个烫手山芋。



「既然你知道了,那也没办法。怎么了吗?」



小姑姑看起来并没有生气,与平常一样淡淡的。不论是语气或表情,一切都是。



甚至让我觉得,她是不是喉咙沙哑了。



「你记得当时的情况吗?」



「当然记得呀。当时我正在捏你的脸,逗你玩呢。」



像这样。小姑姑说著,捏了我的脸颊。她的手指比想像中光滑。



过去的场景重现了。



但我的记忆,并没有随著情境的重叠而苏醒。



我盯著小姑姑伸长的手臂,与映入眼角的纤白手指。



「我不记得了。」



告诉小姑姑这件事,让我第一次有了与她面对面的感觉。



「那当然啊。」



不过小姑姑似乎并不在意,只是一个劲儿捏我的脸蛋。



有时她的大拇指指甲会刺到我,可能是留太长了。



「不过当时的事情,我倒不特别怀念。和这本教科书不一样。」



真奇妙。小姑姑说著,闭上双眼,似乎正细细咀嚼她的感受。虽然这不是教科书,但在这种状况下我也不可能反驳她。每次一有空隙,她的眼神与心就会飘走。



但既然都到这一步了,乾脆再往前踏一步。



我吸气。空气中蔓延的茶香,稍微舒缓了我的紧张。



「你恨我吗?」



小姑姑阖上嘴。过了一会儿把手从我脸上松开。



她用手指在右眼上敲了两下,像敲门一样动作轻快。



「如果我说恨你,你会怎么样?」



我顿了顿,夸下海口。



「我会赎罪。」



小姑姑眯起双眼,彷佛在瞪著我,令我想转身逃跑。



她的眼神,就像看透了我其实没有太大的罪恶感。



「怎么赎?」



「那个……我什么都做……」



我知道自己的声音没什么自信,毕竟我说不出具体的方法。



「什么都做?……那恨你好像比较划算耶。」



小姑姑努力心平气和地说道。



「你就当作我一直很恨你吧。」



她喝起茶,若无其事地宣布。而且是喝我的茶。



「哎呀,熏到右眼了!」



小姑姑刻意挖苦我,她的语气像在逗我笑。我该笑吗?我犹豫著,但说到底我毕竟是加害人,实在笑不出来。就在我双手紧握、不知道该怎么办时,小姑姑突然义正词严地否认「怎么可能会熏到嘛。」嗯?嗯?嗯?我还反应不过来,小姑姑便半眯著眼盯著我。变化之快令我晕头转向,彷佛被塞入了洗衣机里。



「你啊。」



「是。」



「……头发很漂亮。」



她用手指,将我垂落在耳边的头发梳到耳后,像在翻动乐谱一样。



窸窸窣窣,小姑姑的两根手指,如虫的触角般移动。



「谢……谢谢?」



「嗯。」



簌簌簌,她又喝起了我的茶。



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在这时候说我头发很漂亮?我跟不上小姑姑的思绪,满头雾水。



「头发漂亮很重要吗?」



像失明的右眼一样重要?



「当然。」



小姑姑毫不犹豫地肯定,听起来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



这就是小姑姑说的,「没长大的价值观」吗?



我只觉得小姑姑怪怪的。



「很重要喔。」



「是喔……」



她再次强调,我也只能安静地低下头。



那一天打工结束后,我走到门外,虽然有些犹豫,但还是道了歉。



「对不起,都是我突然乱说话。」



我微低著头,小姑姑再度伤脑筋地搔搔头。



「与其说乱说话……」



「啊,乱说话这个讲法太没礼貌了,这件事情明明很重要。」



「我不是这个意思……别放在心上。」



小姑姑按住快被风刮乱的头发,叹了口气。



「算了。」



「嗯?」



「会发生这些事,一定都是有意义的。」



小姑姑说著,似乎领悟了什么。她看向车道。驶来的车辆往医院的停车场开去,医院的立体停车场墙壁上,有个纵向的大裂缝,里头爬出了植物的藤蔓。



不晓得是故意设计的,还是藤蔓自己长出来的。



受到季节的影响,藤蔓的末梢已经枯黄了。



堵住裂缝的枝叶被风吹起,像手挥舞般上下飘动。



之前有钻出墙缝那么多吗?对植物而言,长高或许只需要一会儿功夫,却会令人深感光阴的流逝。我牵著脚踏车,用力深呼吸,向小姑姑一瞥。



我好像一不小心,在今天跨出去了。



没有助跑,没有热身,悄悄起跑。



既然跑都跑了,与其停下,不如跑到最后吧。



「店休日是星期三吗?」



我抬头望著茶屋的屋顶确认。



「嗯。」



「那,那个……等学校考试结束后……」



小姑姑「嗯?」了一声,偏著头,似乎没料到我会说什么。



那是当然的。



我在心里复诵刚才小姑姑所说的话,下定决心。



拍了一下脚踏车的握把,将脸抬高。



「要不要一起出去玩?」



老实说,我本来还很担心能否集中精神考试,结果倒还好。



即便脑袋想著其他事情,手依然能作答。目前为止的高中课程,靠背的就能解决绝大多数的问题。



乾著急的心情,已经在昨晚的被窝里消化完了。现在的我可以平心静气地想像以后的事情。我看著教室的景色,在眼皮内侧却瞧见了其他的风景。



从礼拜一开始一连三天的考试,在这天告一段落,我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头,教室内的气氛也闲散起来。接下来直到寒假,都没有让人心情郁闷的活动了。



完成简单的打扫后,同学们在中午前解散。大家各自行动,有人讨论要去哪里玩,有人因临时抱佛脚熬夜读书、筋疲力竭,赶著离开教室回家,我也是其中一人。



我走出教室,没有人陪我,脱离了瞌睡虫大军,我的心渐渐雀跃起来。我决定不先回家一趟,直接赶往会合的车站。从学校到我家很近,所以我没骑脚踏车。一直到出校门为止,我都是用普通的速度走著,但走到一半,就变成了快走。



没放什么东西的书包,夸张地上下摆动。



将我的心情展露无疑。



与大都市相比,这里的车站旅客明显少得多,加上是平日中午,便更加冷清了。我曾听爸妈其中一人说过,车站周遭与过去相比,人潮减少了许多。



我经过平交道、黄金雕像与施工中的看板,穿越计程车招呼站,靠近约定的地点,看见小姑姑已经站在那里。她发现了我,将背挪开原本靠著的栅栏,挺直了身子走了过来,那模样美得像幅画。小姑姑微微抬起手。



「嗨。」



「小姑姑好。」



我有点犹豫要站在小姑姑的哪边,右边还是左边?



最后我选了左边。我想站在这边,她会比较方便和我说话。



「啊,小姑姑有化妆。」



我盯著小姑姑的侧脸说道。总是乾燥龟裂的嘴唇,有了光泽与血色,所以一看就知道了。



「外出的时候我当然会化妆,还会犹豫该穿什么衣服。」



她边抓著靛蓝色毛衣腹部的部分边说道。长长的围巾将脖子保护得密不透风。中午太阳正大,加上今天比较温暖,小姑姑的穿著看起来便有些夸张。



「毕竟小姑姑怕冷,跟爸爸一样。」



「我们家的体质好像都这样。」



小姑姑边调整围巾的位置边说道。照理说我也遗传了相同的体质,但我并不特别怕冷。



或许我继承了更多母亲的外在特质。



我与小姑姑并肩走著,边走边想要去哪。



「好久没和人一起散步了。」



「这几年都没有吗?」



的确,小姑姑在亲戚聚会时也是独处居多。我常看见她从亲戚中偷溜出来,躲在远处休息。而我也一直看著这样的小姑姑。



「虽然这样问可能有点失礼,不过小姑姑是不是朋友不多?」



「几乎没有朋友。尤其能一起散步的人更少。」



只有一人。小姑姑举起食指示意,接著,像立在桌上的铅笔似地倒下,指向我。



「我?」



「除了你以外,没人像你那么有好奇心,会跑来约我。」



「这样啊。」



「是啊,毕竟我嫌麻烦,就算有你以外的邀约,我也会推掉。」



小姑姑的补充说明,令我满脸通红,都想用围巾把脸遮住了。我的脑袋一片乱哄哄的,她后来说的「现在……」有一半我都没听见。



「倒是你,除了邀我,还有邀其他朋友出去玩吗?」



「耶?」



我心里正七上八下,因此怪叫了一声。



「耶?」



「啊、耶、耶诞节快到了,好冷喔。」



「对呀。」



小姑姑轻声咳嗽。



「耶诞节好冷耶,耶~」



「咦?」



「你没有朋友吗?」



小姑姑面不改色地又问我一次。前面那句话是……我决定装作没听见。



「有呀,有朋友。可是,呃……」



比起朋友,我更想和小姑姑在一起呀。



这我不能说。话语堵住了鼻腔深处,像鼻塞一样。



「男朋友呢?」



「没有没有,我没有男朋友。」



我把手大大敞开,左右狂摇否定。我知道这样有点夸张,但手自己动了起来。



「嗯。」



小姑姑的反应很短,这对我来说最伤脑筋,因为我会很在意她在想什么。但若深入追问,又怕小姑姑会觉得我很烦。



「考试考得如何?」



「应该没问题。」



「这样最好。」



小姑姑看著我,眼神比以往多了点笑意。



我对小姑姑的眼神与周遭变化,总是特别敏感。



「为什么?」



「要是我对哥说,我和你女儿约会,不晓得他会露出什么表情。」



「约!」



声音分岔了。我咳了好几声,把声音调整回来。



「约会啊,对啊,会怎么样呢?」



听著小姑姑的玩笑,我装作若无其事,但从眼睛乾涩的程度来看,我知道自己忘了眨眼。我将快抽筋的嘴用握紧的拳头挡住,发出嗯~嗯~这些没意义的声音。



「哥应该会很担心吧?嗯。」



就在我心慌意乱时,小姑姑自己下了结论。担心?担心什么?



「不会吧,呃,会有什么问题吗?」



和小姑姑出门……不,应该没什么问题呀?



也没有奇怪的地方会让爸爸担心才是……啊,不过,怎么说呢?我的确把小姑姑看得比较特别,这就社会观感而言……会是问题吗?



「毕竟发生过很多事。」



小姑姑眯起双眼,含糊其词地结束了说明。不过这可以称作结束吗?



「总之天气那么冷,不如去吃饭吧。」



小姑姑捏了捏红通通的耳朵。大概是被冷风吹红的吧?看到小姑姑的这个动作,让我有些焦急。



「小姑姑等很久了吗?」



「等了一会儿。我喜欢等人,所以你别在意。」



小姑姑面向正前方说道。她的语气与态度,对我没有丝毫的责备。看来小姑姑是真心这么说的。她喜欢等人啊,小姑姑果然与众不同。



这些特质或许也是优点。



接著,小姑姑与我走进了车站里的餐厅。看门口摆放的小黑板,卖的应该是披萨和义大利面。走进店里,首先闻到的是木头香。味道有点潮湿,像被雨淋过。狭小的空间搭配木头纹路,彷佛来到一间用树干凿成的木屋。



暖气不够热,我的肌肤还在发抖,留有些微寒气。



「我最后一次来这里,是在……实在是过太久了,懒得算。」



小姑姑望著如枝干般的棕色墙壁呢喃道。



当时是和谁一起来的呢?我有些在意。



店员为我们带位,来到靠里面的座位。我与小姑姑面对面,在木椅上坐下。她拿下围巾,脱掉外套,折起来叠放在膝盖上。



「嗯?」



「怎么了吗?」



小姑姑盯著我,尤其凝视著胸口。我不断眨眼,心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每次见到你都是在假日,很少看你穿制服。」



「喔。」



是这么回事啊,我心想,低头看向胸口。与小姑姑相比,只能算小丘陵。以形状来看。



「不太适合你。」



「……是,是吗?」



小姑姑一针见血的评论,令我不知所措。不管怎样,说适合总会让人比较开心。



「应该是配色的问题,穿便服时看起来比较可爱。」



先是批评,然后又是……赞美?如果是夸我可爱,那我就可以开开心心地接受了。



不过,语言真奇妙。若是其他人对我这么说,我一定觉得关他屁事。



「小姑姑是在称赞我吗?」



「我只是把感想照实说出来而已。要怎么解读随你,责任不在我。」



小姑姑说著,拿起菜单瞄了一眼,将菜单横放在桌上,让我也看得见。菜单旁印有菜肴的图片,我们用手指点来点去,讨论哪一道菜比较好。讨论到一半时,我突然想到,和小姑姑一起点餐,这在几年前根本无法想像。状况的变化,让我的脑袋一下子恍恍惚惚的。



我正在朝自己渴望的方向前进吗?



结果,我们决定各点一份披萨和义大利面,分著吃。



「想读大学吗?」



点完餐后,小姑姑盯著我的制服领巾问我。



「我还没有想那么远。」



「也是,你才读高一。」



「小姑姑呢?」



「读了,过得很充实。」



小姑姑似乎想起什么,露出笑容。尤其嘴角,漾满了笑意。看来是很美好的回忆。



但接著,她又马上像疼痛发作般皱起脸来,然后搔搔头。



一会儿高兴、一会儿懊恼,还真忙。充实是这个意思吗?



「大学毕业后,小姑姑就回家了吗?」



「我先当了一阵子上班族,不过做了一年左右就辞职了。」



这还是第一次听到。我马上联想到辞职的原因。



「是因为……眼睛吗?」



「那是受伤以前的事。」



「这样啊……」



那就好,我松了一口气。一想到假使我又拖垮了小姑姑更多……心就揪在一起。



不但我不会放过自己,小姑姑也会更痛苦,然后疏远彼此。



是否该让伤害到此为止……别再接近小姑姑呢?



「那为什么辞职呢?」



「一言难尽。」



小姑姑摸著耳垂,将对话打断,岔开话题。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约我?虽然我都赴约了。」



小姑姑不但改变话题,还开门见山的问。



「为什么啊……?」



我的声音像空转般卡在喉咙。



一想到不能老实回答,脑袋就转不过来。



「因为小姑姑……」



我很在意你。我想,这包含了很多意义。要把这些错综复杂的思绪解开、表露出来,会让我害羞到无法在她面前站稳,所以我刻意不解释。这就是我这么做的原因。



小姑姑猛地睁大双眼,盯著支支吾吾的我。



我的眼睛下缘突然像火烧般滚烫,急忙找藉口搪塞。



「因为小姑姑一直很照顾我,我想向小姑姑道谢……道谢?」



「哦?道谢?是指请我吃饭吗?」



原本身子靠在椅背上的小姑姑,突然凑近我面前。没想到她会来这招,我苦笑。



「啊,那当然,包在我身上。」



我趁势承认,小姑姑重新坐好,摆了摆手。



「跟你开玩笑的,这顿饭我付钱。」



「不用啦,是我邀小姑姑的。」



小姑姑继续挥手,表示不必。



「让读高中的侄女付钱,被人听到可不好。」



小姑姑这么说,让我有些惊讶。



「小姑姑会在意这种事?」



「当然会啊。」



她轻佻的说话方式,简直像是在证明她在说谎。



谎言与谎言的交锋。



但这样或许对彼此来说都好。



若小姑姑是考量到这点,那我真的很佩服她。小姑姑真不愧是大人。



同时,我也深感自己还是个小屁孩。



「但我说受小姑姑照顾是真的喔,谢谢你总是对我这么好。」



我微微低下头,从头顶瞥见了小姑姑的笑容。



「我才要谢谢你常来帮我看店,让我能在里头睡觉。」



「啊哈哈。」



这个理由很像小姑姑会说的话,我想这次她就没有说谎了。



「现在坐在椅子上都睡不好,明明学生时代都可以呼呼大睡的。」



「呃……」



「老了。」



「哪里老了……」



我目瞪口呆,不过能和在家里喝茶时聊不同的话题,真的好开心。



等菜上桌的这段时间一点也不苦闷,上菜后,我们聊得更起劲了。



「好吃好吃。」



小姑姑啃著披萨,愉快地帮披萨评分。看见她率直的模样,让我觉得这顿饭吃起来更津津有味了。小姑姑真可爱,我心想,心跳噗通噗通地加快。



或许下次还可以再来。



我们合吃著披萨和义大利面,吃得满嘴都是。接著,小姑姑将最后一片披萨推给我。



「没关系,你吃吧。」



小姑姑看起来很喜欢,所以我想让给她。但她直接把披萨盛进我的盘子里。



「你刚考完试,当作庆祝。」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我用郑重的心情接受这块披萨。为小事庆祝倒也不坏。何况还是在意的人为自己庆祝,那就更开心了。我咬下披萨的尖端,小姑姑笑眯眯地看著我。



吃完后我们休息了一会儿。小姑姑拿著叉子,叉起盘子上剩下的起司。的确如她自己所说,她有许多稚气的举动。我还是多盯著小姑姑比较好。



而且我也想更了解我所不知道的小姑姑。



「不好意思,占用你们年轻人宝贵的时间。」



小姑姑一反常态,用怯生生的语气说道。



我急忙否认,表示没有这回事。



「是我邀小姑姑的,是我想这么做的……那个,是我要谢谢小姑姑肯赴约。」



小姑姑没有拒绝,令我松了一口气。她一度挪开视线,接著缓缓开口。



「你约我,我很开心。」



听小姑姑这么说,让我安心不少。



占用我的时间什么的,小姑姑大可不必这么想。



倒是我……



「有时候我会想……」



「想什么?」



我在餐桌下将拳头握紧,把想逃跑的心拉住、留在这里。但拳头的重量,似乎也夺走了舌头的灵敏度。



我感觉连下颚都变得好僵硬。我努力发出声音。



「我该用什么来赔偿你的右眼?」



像叉上叉子一样,直捣核心。



小姑姑的神色黯淡下来。她微微叹了口气,像在责备我问这什么蠢问题。



「什么都不必。」



小姑姑立刻否定。不是无欲无求的那种,而是她真的不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