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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3「无明」(2 / 2)


春日透整理好课本就独自离开教室,我看准时机跟上去,以免在门口撞上其他学生。从方向能判断她要去的不是学生餐厅,而是福利社。一路上,无论走廊或楼梯,我都小心地贴著边边走。肩膀擦过墙壁而感到的冰冷,提醒我现在打著赤膊。周围这一个个学弟妹,有谁想得到现在有个半裸男子正和他们一起走在学校走廊上呢。



只要我有那种心思。



像春日透那样行动。



就能乘著春风,将惨剧送入这个乍暖的空间。



没有人会责怪我,也没人会阻止我。至今只会让我感到处处受限的隐形人生存方式,顿时变得一片光明。



能做的事少了很多?别傻了。



可以不顾别人的感受。



无论怨恨哀伤,都不会指向我。



对周遭制造多少伤害也不必考虑风险,实在太棒了。



我不禁醉酒似的一阵踉跄。



但是。



但是──有个想法垂钓于我的额头,在眼前晃动。



倘若姊姊知道我是这种人,会怎么想?



只有姊姊注视著我。依然和过去一样,感知著我的存在。



意识到这点,诱使我冲破藩篱的亢奋随即萎靡。恢复平静的心灵,让我深切感受到姊姊原来也是构成我伦理道德基础的一大部分。



不想被某人讨厌、疏远。



这样的想法,就足以成为不让我们作恶的制动力。



春日透或许是缺乏这种想法。



而这位春日透目前正踏下台阶,愈走愈远。但途中,她忽然在楼梯平台逆流般站定不动,剪影在投入正前方横向窗口的光线中摇摆。



春日透转过身,仰望了我。



与春季暖阳背驰的寒意瞬时将我缠绕。



踏下阶梯的脚不上不下地僵在半空中。她的视线虽不至于完全正确,但仍大致抓到了我的方向。目光没有容纳四周景物的空间,也没有遇见友人的温暖。宛如春荫下严冬冻土般的低温杀意,冰冷地射穿了我。她看不见──我将可恨的隐形化视为一线生机,硬著头皮忍耐。蹑手蹑脚地贴到墙边,静静等待她结束。



春日透只是回头,没有折回。算准不至于让人觉得奇怪的时间,若无其事地下楼。我拿不出立刻追上的勇气,移动到楼梯平台边缘,以平贴在墙上的手支撑身体,慢慢深呼吸调息。



这让我重新了解到春日透有多特异。



是她敏锐的感官藉小如尘埃的差异发现了我?抑或是预测到我行动而吓唬我?无论如何,她都不是毫无防备。



刻意表现出来,或许是想牵制我。



即使看不见,知道自己身边可能会有个隐形人恣意妄为也不好受吧。若她那样的动作是为了警告我,那的确是很有效果。



站著一会儿,我才想到观察那个女人在福利社做什么一点参考价值也没有,可是回到教室站著发呆也太蠢,到头来还是只能跟过去,贴墙下楼以免碰到人潮。



可能是等心情平复花了太多时间,我到福利社前才找到春日透。她灵巧地用脚趾打开钱包,付钱给福利社小姐。由于姿势关系,脚和裙襬都开得很大胆,引来几个男学生远远偷看,且不时顾虑周围女学生等人的眼光而装没事,眼睛一左一右很是忙碌。



裹著裤袜的脚高高抬起的模样,有如黑鹤翘首。



而我也因此发现,排队购物的人无论男女都为春日透让出了点空间。人群被挤到两边,慢条斯理地自买自的。



「啊,我帮你开吧。」



付完帐时,有个女生接过春日透的面包袋。春日透只是动眼道谢,坦然接受她的好意。看来旁人都对她很好,但在我眼中,那就只是自然地利用自己不能用、不能动的手而已。低头看著别人代为开封的面包,春日透静静一笑。



那究竟是对谁而笑呢?



开封的面包都装回塑胶袋后,春日透就离开了福利社。她一走,人群又开始你推我挤地吵闹抢购。我以为她会直接回教室而以余光看她,结果她却叼著塑胶袋提手往鞋柜走,换鞋外出了。要去哪里呢?我不太想在操场走,但还是好奇跟过去。



春日透独自横过操场,走到没人经过的社团教室后方。来到这种毫无人烟的地方,比较需要警戒周遭的反而是我。不仅要注意是否会有随风飘散的细小尘土盖在我身上,更重要的是她本身会不会突然杀过来,让人紧张得不得了。那样的她背靠社团教室的墙坐进阴影。



她将面包袋置于腿上往里头瞧,看来打算在这里吃中餐。



有什么特殊原因吗?说不定是和隐形化有关。



需要她避人耳目的事,我只能想到那部分。



这么想著注视了一会儿,春日透将嘴探进袋中。以为她要叼出来吃,结果竟是整个吞进嘴里。涨得圆鼓鼓的脸颊与结实下巴形成强烈对比,与她这年纪很不搭。双唇用力紧闭,大幅挪动下巴不停地嚼。



那似乎很难受,眼角绷得又乾又紧。



咀嚼了一阵子儿吞下肚后,她将面包袋放到身边地上,说:



「剩下的是你的份,明神明。」



见她泰然自若地说出我的名字,吓得我抽了口气,忘了呼吸凝视她。



春日透直视著操场边缘,又说:



「你在吧?左边或右边……应该是左边?」



答对了。嘴角不禁抽搐。她对我看也不看,微微笑著。



「袋子你自己收。拜啦。」



春日透就这么起身,单方面那么说就潇洒至极地走人了,连个确认动作都没有。假如我不在,就只是个危险人物在这里留下一袋面包,满满都是问题,教人不得不怀疑她这么做到底在想什么,脑子是不是有毛病。



她应该没有赠盐予敌那种情操吧。



会不会只是心血来潮,还是想表现她根本没在怕?



无论如何,那都是春日透的施舍,看著就让人肩头冒火。



不过搔弄我胸口与双臂的风是那么地舒畅,带走了我的怨气。



一转身,温暖的阳光抚上我的背,使我明确意识到那片看不见的部位,沉醉在连自己也快遗忘的轮廓与阳光交融的感觉中,双脚甚至为之颤抖。



春天,或许不是该互相憎恨的季节。



我试著摸索春日透坐过的位置。



并抱腿而坐,打开她留下的塑胶袋,里头有两个咖哩面包。胃顿时上下一揪,思考断线,手茫茫然地伸出去拿起来大咬。



食物一入口,不知藏到哪儿去的唾液便泉涌而出,甚至有种酸味。



咖哩面包比我平常吃的咖哩还要辣一点。



红萝卜没煮透。



但光是吞下它,我就觉得好幸福。



接下来一小段时间,我将脸埋进膝间。腹底热呼呼的。



尔后,我继续啃面包,不疑有毒或陷阱。



原以为她会回来看个两眼,结果也没有。



春日透并不怀疑自己留下的轨迹。



她脑袋究竟是什么构造啊?我再一次为这个敌人的异质感到诧异。



吃完中餐后(也照她说的丢了垃圾)回到教室,见到几个女生围著她的桌子。看来只是聚在一起共度午休时间,就像我昨天和同学去学生餐厅一样。



春日透坐镇在那一团和气的中心。



尽管立场与对象都不同,我仍有种自己的位置被她取代的感觉。



当肚子有了著落,我很现实地又对她发起脾气。



同时悄悄接近,继续窝在她身边。



我下定决心,无论她何时又理所当然般转向我也不惊慌。



「对了,你们有听说吗?」



一个女生向中央拋出话题。



「学生会长半夜不晓得跑去哪里,然后就没回家了耶。」



这出乎意料的一句话,吓得我决心动摇,开始紧张。



我回想起自己一股脑儿地奔出家门穿过大街小巷的经过。天虽然晚了,但也不是什么有目击者会很怪的时间。最后一次有人见到我,就是那时候吗?



而当事人春日透与错愕的我大不相同,一脸不知所云地装蒜。



「是这样吗?」



「嗯,社团学姊说他今天也没来学校的样子。」



消息传开的速度好比水渗入地面,快得令我差点咂嘴。乡下就没其他事好聊吗?



「堂堂学生会长也失踪了吗?」



另一个女生当笑话般随便、不客气地说。



「咦咦咦,什么嘛,原来不是只挑美少女喔,有点放心了。」



啊哈哈哈~女生悠哉地笑,春日透也跟著笑了。



「前几天也有几个自治会的人失踪,真的是没完没了耶。」



并且若无其事地微笑著,说这种风凉话。



这女人该不会是明知我在旁边还堂而皇之地笑给我看吧。她一定知道。而从她提起自治会听来,果然不出我所料,那八成也是她干的。虽然没有证据,最可疑的仍保证是她。



「就不能赶快抓到犯人吗?这样社团以后很难去别的地方玩耶~」



解决学生的自私烦恼,也是学生会长的职责之一。



我的手不知差点伸向春日透的脖子多少次,想了结这一切。



而春日透一次也没转头,自在地闲聊。



后来的打扫时间、课堂上以及短暂的下课时间,我都在观察春日透。



最后在放学前,整理我对她的印象。



春日透品行极佳,待人和气处事圆润;从经过她的男学生都会偷瞄一眼来看,是有点姿色;课堂一堂也没跷,且态度十分认真。很难将我昨晚遇见的女性和这个春日透连结在一起。



更麻烦的是,人们对她双手不能动的同情大幅加强了她外在的良好形象。



厚厚掩盖了春日透杀人不眨眼的本质。



这就是仍未出鞘的春日透吗?



好像在哪儿见过。想了想,我便为这份愚念惭愧起来。



那不是别人,就是昨天前的自己。



我讨厌的人,和我用同样的方式过活。



那或许就是我讨厌她的理由。



近似屈辱的愤慨梗在鼻腔深处,久久不散。







回家的路走到约一半时,我开始肯定他还跟著我。



从早上就能感到不知哪来的视线,以及非常隐密的呼吸声。午休也是这样,他一直跟著我。



我的预料果然没错,隐形人找上门来了。即使一直装作不知道,心里还是有点紧张。课堂上,如果他突然掐过来应该会很有意思,可是他似乎不会那么做。大概在到处欣赏我或其他女生的裙底风光吧。



想像起来,脸颊不禁稍微发烫。被人偷窥还是会害羞。



言归正传,对于和我不同,不曾杀过人的人来说,当时有那么好的机会也不敢杀我算是正常反应,只是不知这份正常什么时候会被他推翻。我有预感,那一天不会太远。



来到家门前,我忽然有个念头,于是打开书包当场蹲下,在笔记本写下祖父家的电话号码。祖父家的鞋柜上还有一台电话机。很可惜,我不能撕下笔记一角当纸条,只好留下整本笔记,按门铃等祖父迎接,一起进去。



只要明神明稍微想想,应该就能明白我的意思。假如不明白,那我就能放心多了。倘若他连这点脑也没有,也没什么好警戒的。



当我回到榻榻米房间收书包时,玄关传来电话铃声。几乎没人会打电话给祖父,不过家里还是摆了台电话,大概是有他的用意吧。



我比离开厨房的祖父更快赶到玄关并解释:



「大概是找我的。」



「嗯?喔喔,这样啊。」



与其说祖父不能接受,不如说他不明就里地歪著头回厨房去了。



好啦。我有点兴奋地提起话筒,用脖子夹著。



「喂,我是春日透。」



为了让他一听就懂,我刻意报上全名。一拍时间后,对方开口了。



声音像纸门那么薄。



『……我是明神明。』



先不说他,我是第一次仔细听他的声音。



我和明神明用的都是固定式电话,意思就是通话时无法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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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就能在确保彼此安全的状况下对话了吧?」



我压低音量,不让厨房的祖父听见。



『乡下还有公共电话,真是太好了呢。』



「就是啊。」



以沉重语气互道戏言后,我切入正题。



「你跟了我一整天,有什么事吗?」



尽管明知原因,我仍刻意一问,而明神明也不遑多让。



『我就直说了,把我变回去。』



「不要。」



原想说「没办法」,但回头想想,我也不必那么早告诉他,便吞了回去。话筒彼端传来极力压抑怒火的喘息。那也是当然的,我离开话筒窃笑。



「把你变回去,要是你到处去讲我的事,我不就完了吗?」



『……不把我变回去,无论用什么方式,我一样会告发你的罪行。』



「请便啊。不过你觉得,这个镇的人是比较相信现在的你还是我呢?」



『……………………………………』



他不说话,我就继续说了:



「我啊,是一个有很多大人同情的可怜小妹妹喔。」



我俯视晃都不会晃的手。我不时会有种冲动,想乾脆砍掉它们算了。



「手不能动的我过去都是怎么杀人的?证据呢?你自己?这样你就必须露面作证了吧?而这样你就死定了吧?真的好吗?」



无论怎么弥补,手不能动在这个社会都是个巨大的障碍。



所以拿点那样的好处也算不上不公平吧?



明神明颤抖的声音抓住了我的耳朵。



『你这个人……』



「怎样~?」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简直是为杀人而诞生的。』



虽然他声音又重又糊,不过说得很好,有种奇妙的畅快感。



『你真的很会演。该不会手不能动也是骗人的吧?』



「那是真的。如果能动,谁要用那么难用的方法挥刀啊。」



别说嘴巴需要锻炼,对腰和腹侧的负担也不可轻忽。



明神明沉默不语。正确说来,是只能听见他粗大的喘息声,像牛一样。



「没话说的话,我挂喽?」



让人看见公共电话飘在空中自个儿运作,说不定会吓死人。



我也不喜欢没事惹事。



毕竟明神明被镇上的人逮到了,难保不会像拔地瓜一样牵连到我头上。



『……我想说的话多得数不完。我是知道说再多事情也不会解决,只会愈说愈气,所以才忍著不说而已。』



「这样啊,那就再见啦。」



我毫不拖迟地放下话筒。我可不想靠对话解决这个问题。



无论情况怎么变、事情再错综复杂,杀了他都是我唯一的解法。



因为我会杀人,而他知道这件事。



电话又响了,有什么忘了抱怨吗?我姑且接起一听。



「喂?」



『午休谢谢你的面包。』



他这么说完就立刻挂断电话。



这次换我夹著听筒愣了一会儿。



「……真老实。」



学生会长都是这样的吗?有种奇怪的感动。



他似乎不打算打第三次,于是我离开鞋柜前,想像他直接攻过来哼歌回房。我决定晚餐之前,都在刀旁边等他。



我翻动摆设于壁龛的刀,抱著般倚在肩上,慢慢地放松。



尽管明知他多半不会来,心里某个角落依然有所期待。



也祈祷事情可以顺利结束。



并与这心情交叠般,沉醉于面临难关的感觉。简直不可理喻地狂恋。



痴痴等待合适高台以提升自我的消极乐观分子,也是存在的。



我与刀,一同染上从纸门后逼来的春季昏暮。



闯入房中的蝴蝶,一声不响地飞过尘埃之海。







我成了白天躲人,夜晚在院子守护姊姊的看门狗。



这样的生活已经三天。如果看得见,现在脸色一定很糟。全身不只是酸,都痛到骨子里去了,甚至令人暗自啜泣。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呢?身体状况恶化得十分明显,将我赶入不安的最深处。



星期天傍晚,依约来到神社的田沼叶子身上穿的依然是制服。



手上拎著某种生物的头……还是皮?



「那什么?」



「企鹅的头套。」



多看两眼,的确是企鹅没错,不过颜色乍看之下像是燕子。



「所以?」



「给你戴。」



她说著就递过来。我和企鹅头套对看一眼,收下了它。



喙部意外地大。



「要给我?」



「请戴请戴。」田沼叶子摊掌催促。



这该不会就是她之前想到的好主意吧?



先戴起来看看。橡胶味,有点挤,闷热。



「太完美哩!」



田沼叶子大满足。



「什么完美、哪里完美、怎样完美?」



「脖子那边看不见了,眼睛也暗暗的看不清楚,秃头也遮住了。」



「谁秃头哩。」



不小心变成田沼叶子了。我一面调整企鹅头套的位置一面摇头。只能从喙部开口向外看,视野窄得很难受,彷佛在暗示我的前途。



「这样一定没有墨镜加口罩加帽子那么怪。」



「可疑人士跟怪人差别不大吧。」



喙部软趴趴地上下摆动,使我不禁「咕、咕咕~」地叫。



「喔,学得很像哩!」



田沼叶子拍手叫好。



不过我比较希望她吐嘈:「那明明是鸡叫!」



我带著些微遗憾坐下,田沼叶子和上次一样坐在神社台阶。



「话说,你这几天怎么样哩?」



有够笼统的问题。怎么样是怎么样?



「我知道春日透家在哪里了。」



有过对话的部分暂且保密。当时不提姊姊真的好吗?



说了,等于暴露弱点。喔不,她可能早就发觉了,但说出来会替她背书,所以避口不提,问题是我也不晓得那究竟是不是正确选择。



「欸~那么……」田沼叶子听了问:



「也把她家告诉我嘛。」



「为什么?」



她跟你没关系吧。而田沼叶子反驳这么想的我说:



「呃,她不是杀人魔吗?不知道她在哪里的话很恐怖哩,我怎么样都不想靠近那边哩。」



「……说得也是。」



虽然觉得有点不太好,但她的理由十分正当,于是我只以口头描述了位置。不晓得她听懂多少,只见她「喔~喔~」地直点头。随便,能懂就好。



「那个人很有名吗?」



「在这个镇上是,因为她手不能动。」



而她也是将这点发挥到最大限度的女人。奸诈狡猾。



「你嘛,呃……」



「啊啊,我很好哩,全身是劲哩!」



田沼叶子轻快地带过我的话。我什么都还没问呢,就这么不希望别人探她的底吗?怪得这么明显,我还有所怀疑反而奇怪。



「喔,有电话。」



她掏出响叮当的手机跑到神社角落接听。我看著她,想到手机还搁在房里。会不会有人担心我,传简讯过来关切呢?



大家一定把我说成失踪,当作不在镇上吧。



姊姊……温柔善良的姊姊会不会替我说话而遭人怀疑呢。我比自己更担心她的安危,手脚细细颤抖。离开姊姊这么久,使戒断症状开始发作了。



像这种时候,我都会紧握姊姊的内裤,镇定心情。



当我与姊姊隔绝而困顿时,能拯救我的果然还是姊姊。



田沼叶子讲完电话回来,开口就宣告会面结束。



「我们明天再聊吧,约早上可以吗?我还要上课。」



假到不行的补充使我在鸟喙后面不禁失笑。



「无所谓,反正我也没事做。」



好像今天只要知道春日透住哪里就行了一样。我是能明白想避开危险的心情,不过还是有些无法释怀的部分。啊,还有企鹅。呼吸困难使我想起这件事。即使戴习惯了,橡胶味还是很重,应该要先洗过一次才能戴吧?



田沼叶子简单道别就跑走了,这镇上有什么事需要那么急吗?



看来她真的是……



我托腮思考。企鹅皮粗粗的,摸起来不太舒服。



而且视野好窄,光也照不进来。



占了视野三成的鸟喙,软趴趴地上下晃动。







傍晚见到自治会长时,他瘦得像灵魂卖给了减肥一样。光是体态的变化,看起来就老了二十岁。若是因为明神明失踪,才三天就变成这样也未免太戏剧化了。集所有自治会员的同情于一身也仍主持会议进行的身影,有如风中槁木般凄凉。



自治会长的发言中,最让我在意的是从外部招聘超能力者驱逐专家的事宜。据说他们近似猛烈抗议的活动终于有了成效,最近会有专家过来。我是半信半疑啦,不过对于目标增加仍是双手赞成。就第一个拿他开刀吧。



会议结束后,我以不至于引人注意的速度赶到会长身边。坐在前排座位发愁的他见到我站过来,抬头看了看。



「您好。」



我稍稍敬礼,会长很没霸气地「喔」一声含糊答覆。



我要给这个乾枯的老人一点刺激。



「学生会长他还……」



我装作难以启齿,掩藏语尾。会长脸上皱纹增加了五成。



他整个人向我转过来,彷佛想抓我的手诉苦。



「真的啊……喔不,因为学校有很多人在传。毕竟他是很有人望的会长。」



比起明神同学或学长,还是学生会长比较恰当吧。



「就是啊,AKIRA一定也很难过吧……」



自治会长以皱巴巴的声音叹息。不过,有个地方怪怪的。



「AKIRA?那不是会长的名字吗……」



爷爷,你还行吧?才这么想,他已经解释:



「喔……他有个姊姊,也叫做AKIRA。」



「这样啊。」



他们看起来不像双胞胎,只是单纯同名吗?



这样很麻烦吧,他爸妈也真怪。



「你也……别多想,情况说不定没那么糟。」



「咦?」



「他是离家出走,与那案子无关。只是想到他还是可能出事就……」



离家出走?心里蹦出问号。他是以什么断定明神明离家出走?学校都说他是失踪案的受害者,他在那一晚应该也没有那种意思……所以是有人对亲人说了谎?



是明神明本人,还是也在现场的姊姊呢?



在我整理口风松的老人提供的资讯时,话题仍在继续。



「他那么优秀,是有哪里不满意吗?」



「会不会是责任感太强,觉得周围的期待不堪负荷啦?」



我随口找句不得罪人的话来应,只见会长深有感慨地嗯嗯点头。



「那孩子从以前就有点太听话了。那虽然是好事,但也经常太委屈自己,有苦不敢言啊。以前还以为那孩子很坚强,那是他的优点呢。现在想想,应该要教他怎么说出自己的困难才对。啊啊,真的该这样没错。他还一直在看姊姊的脸色照顾她,这孩子真的很懂事啊……」



是喔是喔,对了。



「话说,会长家住哪边呀……」



我趁机问起会长的住处。



「喔,那条街进去往右边小路……」



浑身惆怅的健谈老人没多想就全告诉了我。



「原来在那边啊……我还满常去那附近的,好恐怖喔。」



我表情平静地表示同意,摊开脑中的地图对照他说的话,大致确定了位置。离我家有段距离,不过上学时可能有经过。不过这是从我家出发的路线,最近经常在祖父家过夜。



知道住处后,接下来要问什么呢?想到一半,另一个老人吆喝著加入对话,这样就不方便问太特定的资讯,太坚持而引人怀疑也不好,于是我决定顺势撤退,离开公民馆。



简单做个结尾,请那个人陪自治会长继续聊。



事不宜迟,今晚就去明神明家看一看吧。



回祖父家打发时间后,我一如往常在深夜前出门。



今天要找的不是人,而是住家。



不过我还是带了刀,也披著隐形斗篷。毕竟我要去的是明神明的家,他守在那里也不奇怪,而且他姊姊应该也在。



为了遇上哪个都不后悔,刀有带的必要。



再说回程可能会太亢奋,需要发泄一下。



今晚特别冷。我感受著脚底的冰冷颗粒,前往明神家。哒哒哒,目前的脚步声只有一对。想到说不定会变成两对,脑袋就开始发烫。



心里吹起大风,彷佛要让散落的樱花再度飞舞。



然而即使到了明神家门口,脚步声也没有加倍。抱憾之余,我对照自治会长的话确认房屋外观。应该是这里没错。



也许是因为脏污在夜色下不显眼,围墙格外地白。玄关在右手边,左侧后方能看见晒衣竿和小院子,车库好像也在那里。车有两台,和家里一样静悄悄的,耳朵充满隐形斗篷的摩擦声和自己的呼吸。



我低下头看看脚边,地面有点脏,颜色深得不像水痕。



感觉和先前脖子流的血污很像。



注视一会儿后,我抬起头。



明神明的房间在二楼吧,房里是暗的。偷窥时我仍保持警戒,也没有取下隐形斗篷。院子里说不定会有看门狗,彼此都看不见对手可不好应付。



确认地点后,今天就没有别的事要做了。



他姊姊那样的弱女子,我随时都能来杀。



但是,我并不会这样就感到满足,差得远了。



明神明和他的姊姊,我都没遇到。亏我路上那么期待脚步声。



心情开始闷了。刀喀哒喀哒响。



就是啊。我擅自认定随我动作细微打颤的刀在想什么,表示同意。



既然都出来夜游,视察完就回家太可惜了。



找个猎物来杀吧。



我装作不是一开始就这么打算,不出一点声响离开明神家。



踏著轻飘飘的脚步远离住宅区,在路边发现合适的猎物。或许是刚下班累坏了吧,那宽广的背膀毫无防备。这样不行喔~我愈逼愈近。



随心跳逐渐加速,脸颊也高高吊起。彷佛无边无际,要无限地堆起。



这并不只是因为近在眼前的杀意。



喂,你看见了吗?



我正沉醉于杀人之中啊。



所以明神明,假如你在……



就来把满是破绽的我──



想到后续前,人已动身。



在错身而过的车灯远去的同时,疾驰而出。



猛一扭腰,双脚踏稳大地,刀随身走。



薄刃切开常识、生命与血肉。



将我埋没于欲望的间隙。







我赫然发现春日透骑在我身上,大声反抗著想坐起来,脸却先被她踩了一脚。包裹脚底与脚趾的裤袜触感在脸上蠕爬,后头春日透的脸带著刀向我凑近。一咧嘴,衔刀的嘴角堆起小丘。



脑袋一片混乱而手脚冻结的我无法抵抗,只能任脚底蹂躏。



不久春日透扭动身体,将刀尖抵在我胸口。



轻松扭腰做出高难度姿势的春日透依然在笑,将我踩在脚下,摸著我的性命一端愉悦不已。我从没见过那种笑容。



纯粹地歪曲,甚至别树一格的脸颊与眼睛辉煌灿烂,格外刺眼。



无论消极晦暗之类的词都与春日透无关,她是积极且勇往直前地──发狂。



春日透的狂气,就这么往下一沉。



刀刺进我的胸腔,拧扭起来。



那剧烈的肩痛使我双眼大开……肩痛?



部位出乎预期的痛楚使我清醒。



睁开眼睛,眼前是整片的夜。



身体急速冷却,汗水猛喷。



看来只是一场梦,真不吉利。头痛在头皮四处流动,有如她的脚真的还在踩一样。能想像这么逼真的遇害画面,是来自曾被刺过一刀的经验吗?



「……………………………………」



我吐口大气,然后全部吸回来,填满胸腔。



春日透为何要杀人呢?又为何杀得了人呢?



躺著思考怪物的心思再久,头痛也不消退。



我今天也躺在自家院子里守门。想不到居然半途睡著了,惭愧惭愧。



我家、我房间明明就在眼前,却要在这么冷的夜里独自受冻。晚饭是从超市偷的,刷牙也用偷来的牙刷,洗澡也是随便用人家的水。反正看不见,就整个脱光来洗了。



做什么都担心被人看见,七上八下提心吊胆。



我大概是世界上最不自由的隐形人吧。可能是打呵欠的关系,眼眶有点湿。



这种生活要持续到什么时候,永远吗?再也见不到姊姊,这辈子就这样过?开什么玩笑?心中忽然激起某种东西。对姊姊近似崇拜的忠诚扭著大脑要刺激它奋起,对现实的不满具体地以头痛的形式责罚著我。



非得想个办法不可。



所以该怎么办?



我回到最初的疑问。



她为何杀得了人?



或许我得成为春日透才行。



无论怎么想,我都无法体会杀人的感觉。



这样的我杀得了人吗?



杀人时,我又必须舍弃什么呢?



怎么想都好恐怖。与那个女人相关的一切,都成了恐惧。



春日透会不会是啃咬了因恐惧而紧绷的脸庞才化为怪物的呢?



孤零零地,我这么想。







我想我是杂食性。



无论是见过的还是陌生人,我杀起来都一样亢奋。



杀人,究竟会满足我的什么呢?



我徜徉在余韵中如此思索。



今晚很顺利,不像上次那样狼狈收场。我虽没喝过酒,不过这感觉就是所谓的微醺吧。嘴、心情、脚步都轻飘飘的。



就像是我夺取的性命给了我活力。



我以摇摇摆摆,如光线般的脚步朝气蓬勃地走。



在不同于以往的刺激交掺下,眼前道路变得狭窄,难度渐增。



所以我才会这么愉快。



我人生的障碍──明神明,现在是不是正看著我呢?



他会想些什么,作出何种结论而行动呢?



恍惚的脑袋,发梦似的这么想著。



如此持续一会儿后,我心情更加昂扬,对夜空失笑。



答案像星光那样耀眼。



无论怎么绕怎么转,结论都只有一个。



明神明。



「你要怎么杀我?」







「必杀技是一定要的哩!」



一大清早,天还没全亮,我就到神社去见田沼叶子,结果她一见面就说这种话。



睡眠不足的脑袋昏沉沉的。



「你在说什么?」



「怪杰企鹅假面一定要有必杀技哩。」



「前面跟后面我都听不懂耶?」



我才不是那么搞笑的英雄,也没有什么必杀技。



若真要想一个出来,大概就是背刺或设陷阱吧。这样也算英雄吗?



「可是明神哥,虽然说起来不好听,但真的很方便哩。」



「方便……喔,或许是吧。」



主要在做坏事方面是如此,毕竟坏事就是要背著人做嘛,可能真的最适合我。带著挖苦意味自夸时,田沼叶子打量我的眼神引起我的注意。不知在评估些什么,视线上下扫动。



「很不舒服耶。」



「什么东西?」



「没事……」



我别开眼睛,鸟喙尖端随之一晃。好热。好闷。



为什么我要一直戴这个啊?



到了夏天,我有被它闷死的自信。



我想我应该夏天当隐形人,冬天才当戴企鹅头套的半隐半英雄才对。



哪里对?



「……我有件事很想问你,可是怕你变成敌人,所以一直没说。」



一方面因为视线让人有点火,一方面为了打断她,我开了口。



并且稍微前倾,采取随时能逃跑的姿势。



「什么事?」



「前几天,有个超能力者被抓了。」



田沼叶子眉梢起了反应。那里或许不在她情绪管辖范围之内。



我继续问:



「你是他的同伴对不对?」



我已经准备看反应往旁边跳了。



在喉咙被勒住的紧张中,等待她的答覆。田沼叶子将包包拉到身边,手握了又开,开了又握。以花瓣占卜般的间隔如此反覆几次后,她叹口气说:



「你是怎么知道的哩,之前也问了一次,亏我还故意穿得像当地人哩。」



田沼叶子老实招认,拎起制服衣角说。至于制服打哪来的,我就不问了。



「从你之前说过谎,跟遇见我这种东西的态度,大概就猜得到啦。」



「……这样啊。」



其实无论她是什么人都与我无关,一来我不打算为镇上治安提供贡献,二来为了保护姊姊,我也不想助长人们对超能力者的迫害。我虽没解释那么多,但田沼叶子或许是从氛围察觉到我的立场,没有立刻攻击我,表情平静地不停揉捏脸颊,我也放松准备跳开的身体坐正。



一时间,只有枝叶交叠声围绕我俩。



吹过神社,感觉不像生物呼吸的风即使带了点寂寥,却也相当凉爽。头套底下的汗珠一颗颗消散,闷窒感也减轻许多。从太阳不会直射来看,其实也不错。



最后,她喊了我的名字。



「明神哥。」



「怎样?」



田沼叶子抬起头,带著笑容。



「想不想见见我们的『同伴』呀?」



「嗯?」



意想不到的提议。不是攻击或撤退,而是友好。



「我想我们至少比这镇上的人更能接受隐形人哩。」



「你的同伴?所以是超能力者?」



我想起有群超能力者在这一带设立根据地。



田沼叶子和那个被逮的男子,或许就是他们的一员。



「这个嘛,就留到见面以后再揭晓吧。」



田沼叶子故弄玄虚地暧昧回答。她没想过我可能是镇上派来离间他们的吗?抑或是想过才邀请我?



我闭上眼稍作思考。不过这企鹅的橡胶味也太重了吧。



我不像镇上的人那么排斥与超能力者接触。由于有姊姊的存在,我才能不抱偏见在这里生活。姊姊万岁。比起收拾春日透,我更在乎姊姊的安危。



像昨天那样一整晚守在院子里总有极限,不能长久。



既然我无法守在她身边,就必须找个替代品以防万一,需要一条退路。现在问题在于田沼叶子可不可信,但若她有意杀我,应该会当场否认,并联络同伴确实围剿我。再怀疑下去没完没了,况且我的心也已经当这位少女田沼叶子是同伴了。多半是我只能跟她说话的缘故吧。



「我想见见看,带我去吧。」



于是我接受了田沼叶子的提议,她随即十分欢迎似的笑开了嘴。



「像你这样的人,他一定会很喜欢哩,尤其是鸟嘴的部分。」



「那里又不是我……」



「我不能直接带你过去,只能告诉你在哪里,自己去哩。」



「你不来啊?」



「很遗憾。」田沼叶子笑道:「我有点事要做,做完以后再去找你,待会儿见哩。」



「这样啊……在镇上走动的时候小心点喔。」



我可不想见到自己认识的人被大人们打得不成人形。田沼叶子提个手答声「好哩」,用地图告诉我位置后一刻也不愿浪费般快步离开神社。动作和过去见到的不同,多了点莫名的紧绷。



而她离去时的低语,使我的鸟喙细细哆嗦。



兴高采烈的声音,奏起喜悦的旋律。



「都是超能力者真是太好哩。可以简单地杀,也能轻松地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