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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田冢(1 / 2)



比起混杂的白天,深夜的人行道好走许多。我常感觉镇上人口真的太多,而因为自己是这种个性,才会想要独自生活。



我并不讨厌人,但觉得在人群之中很压迫。



我希望自己尽可能不要跟他人有所牵扯地活下去。虽然不是非常明确,但如果有想要做的事,或者在这个阶段就有目标,会比较容易生存。为了达到目标该做些什么呢?首先,我想要能够独自完成大多数事情。



不需要做得完美,但总之不能依赖别人。不是我抗拒依赖别人,而是若跟他人有更多牵扯,只会更难独自生存下去。



因为会在其他地方感到安心。



所以必须减少这些存在。即使将来只有孤独等待著我,那也无妨。



真的没关系。



「……」



我扶著窗户,回想不久之前的许多理所当然。



司空见惯的家门前,没有鸟儿驻留的电线,没有物体活动的远方。



只有大气与云的形状表现出夏季。



只有景色完善了的暑假。



没有蝉鸣,安静到令耳朵发疼。



有时甚至快忘记呼吸。



「嗯……」



我完全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变成孤单一人。



在搬家之前,没错,就是年纪还不到少年的孩提时期。



当时我还有朋友,一个叫腰越的朋友。



我们家住在租赁的房子,腰越住独栋房屋。两家的房子高度有差,当时的我不知为何有些在意这点,但腰越好像不怎么介意。



总之,他是个很聒噪的人,粗鲁、爱吵闹、不擅长处理细微的小事。他有个弟弟,但弟弟乖巧多了。弟弟可能不太习惯跟随时可能行使暴力的哥哥相处,总之很少主动接近哥哥,也因此很难给人什么深刻的印象,而且认识他没多久之后,他就过世了。



即使讲客套话也很难说腰越是个好人,但我意外地跟他很合拍,因此做为朋友我们相处得很好。只不过我也怀疑,我俩会不会一直那样好好相处下去,毕竟我自己也开始会想一些事,包括跟这个人相处是否有意义之类的。这类事情,只要跟他人有所交流,就算不愿意也会被迫注意到。



我跟腰越也因为上小学没多久后,搬家导致两家距离变得比较远,就没那么常玩在一起。毕竟彼此的身边都多了一些人。



不过,不知道在什么因缘际会的安排下,野外教学的时候我们分到同一组,并且共同体验了奇妙的事情。



于是,我俩的友谊基于这样的契机延续下去,彷佛藕断丝连,留下相当淡薄的缘分。



我在没什么路灯的路上,边抬头看著星空边走著。我正准备从腰越家返家。关于星座的知识,我脑袋里只有在观摩教学中学到的一点皮毛,但还是多少看得出一些。无数星星有如散落在天空的人们,让我心有所感。



人若能稍微发光,是否就可以像这样让内心沉静下来呢?



有一个人走在星光之下。



是藤泽。她似乎也注意到我,隔著车道盯著我看。



虽然她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一如既往,但眼神似乎稍稍透露出困惑。



好像知道我是谁,但想不起名字的感觉。



「我是和田冢啦。」



「我知道。」



那没有抑扬顿挫的说话方式很假。



「这么晚了,你在做什么?」



「想事情。你呢?」



「我去腰越家做饭给他吃。」



「做饭?给腰越同学吃?」



藤泽歪头。我抓抓头心想早知道就不说了,因为解释起来很麻烦。



「那家伙的爸妈都上班到很晚……是说,我有件事情想问你一下。」



我想带过这个话题,于是猛然想起一件想问的事。毕竟我跟她很少有机会说话。



「你记得江之岛吗?」



藤泽缓缓看向道路后方。



「在那一头。」



她指了指海的方向。我花了一点时间才明白她是在说那个江之岛。



因为我完全没想过藤泽会突然开起玩笑,而且这个玩笑还超级难笑。



「你没有开玩笑的才能呢。」



听我斩钉截铁地这么说,藤泽「哼」了一声。



「我记得。所以怎么了?」



藤泽收回玩笑,反问我。



「不,我只是突然想起来。」



「这样啊。」



她一脸清爽,没有丝毫沉郁。



如果她心里隐瞒了些什么,那还真是了不起。



「你不用太在意。」



「我没有啊。」



她看起来真的毫不介意,应该也完全没把我放在心上。



可以的话,希望她能继续保持这样。



我俩没特别聊什么,就是遇见对方,然后道别。



我走了一会儿才吐露感想。



「那家伙真是可疑。」



比行迹可疑的人还堂而皇之,反而更显得诡异。



不论是以前,还是现在。



虽然我想过要追究,但总觉得逼急了那家伙,会被反咬一口而死。



刚刚才不小心问出口,短时间内实在不想见到她。



我决定暑假期间都要走另一条路。



现在回想起来,就是这一步走错了。



我对于居住的城镇没有熟悉到认定它是家乡的程度,却充分体会到这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城镇。所谓的规矩,或者说传统这类东西,依然存在于这座城镇,我也经常为这些传统什么的困扰。总觉得这里真是一座顽固的城镇。



但大概因为这座城镇如此严苛,所以几乎看不到游民。



因此,当我看到游民的时候,忍不住停下脚步注视。



那是在傍晚时分。随著暑假到来,时节步入盛夏,镇上也越发炎热,实在不会想在白天上街。大概只有要去学校游泳池玩水的小学生和蝉还能那样聒噪吧。



所以我选择在应该没有那么热的傍晚出门,不过一出门就知道自己太小看夏天了。天气仍是那么炎热,尽管太阳已渐渐下山,气温却没有什么差别。



我一出门就后悔了,走到斜坡上更是后悔,但仍是向上爬。



从这条斜坡路上可以一览远处的橘色大海,宽广的海面有如倒映夕阳的水镜。白浪也同样染上一片橘色,有点像是冬天加在洗澡水里面的泡澡剂。



我多少年没去过海边了呢?就是因为离得近,反而不会去吧。



一个人去海边也不能做什么啊。



所以我想今后也很少有机会去海边吧。



正当我心情上渐渐凉快起来的时候,一道邋遢的人影背对著黄昏往这边接近。



肩膀低垂,拖著双脚行走,身上穿著褪色的衣服,一头凌乱的头发盖住脸。



那是与整齐的城镇非常不协调、与卫生无缘的存在。



我不禁心想这家伙怎么回事而警戒起来。如果只是普通的可疑分子就罢了,但若摆明是危险的家伙该如何是好?正当我烦恼著如果对方回头,我是不是不管三七二十一逃跑为上的时候,来人拖著脚步与我擦肩而过。我安心下来。



留下的只有一股浓烈的臭气,像是吃剩的菜渣混著泥土丢在家里垃圾桶闷了三星期那样恶心的臭味。各式各样的臭味混杂在一起所造成的臭气。



这人毫无疑问是游民,而且因为身上有股强烈的泥土臭味,或许住在山里吧。



我希望从远方吹来的海风快点带走这股臭味。



我走下坡道。沿著树林铺设的坡道少有汽车经过,同时因为可以一览城镇风景,所以有一种彷佛置身于空中的宁静。



我走在这条路上,清风吹拂,心情却跌落谷底。



臭气散不去。



我感到一股寒气回头一看,游民竟然跟著我。



我差点惨叫。



肩膀往后一缩,用眼神诉说「你到底想干嘛」。



「在……」



游民开口了。声音浑浊到两个浊音点可能都不足以表示的程度。



「在哪里?」



「啊?」



「在哪里?在哪里啊?」



对方伸手想要抓住我的手,我连忙跳开闪躲。



我搞不懂状况。对方似乎是认识我才跟上来,但我完全没有印象。我跟游民不曾有过交流,而且对方的脸实在太脏,我根本认不出来人是谁。



「你是谁?」



我认为我问了一个很基本的问题。



但游民不知有什么不满,竟然瞪大眼睛。



他彷佛龇牙咧嘴般咬紧发黄的牙齿,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刀子。



「你啊啊啊啊啊啊!」



这人生什么气?我急忙横挥手臂牵制,却没有什么用处。



我被游民撞上。



正心想不妙的时候,刀子已经把我的身体当成刀鞘,就这样轻易贯穿我的身体,甚至让我觉得那里该不会原本就开了一个洞。或许因为这一刺乾净俐落,以致我一开始并没有太强烈的痛楚与难过的感受。



但身体的力量像以那个洞为中心破裂的气球一样,渐渐丧失力气。



以脚踝、膝盖、腰的顺序,按部就班地折弯、倒在地上。



我根本无法正常倒下,因此当插在腹部的刀子接触地面时,我承受了一股眼冒金星的剧烈痛楚。接著被如字面所述,足以撕裂身体的痛苦折磨。脑袋彷佛放了重物般无法思考,只觉得好痛、好痛,而且没完没了。



不管是眨眼睛,还是动脚趾,总之只要有动作,腹部就发疼。



每当身体某处有一点小动作,就会令我意识到血液正在流失。



甚至连呼吸都不想。



我边憋气边闭上双眼,这时却看到难以置信的光景。刺杀我的家伙就倒在旁边,连姿势都跟我一样。



「为、为什么……」



为什么连你都倒了?我什么都没做啊。



「可恶……可、恶。」



那家伙诅咒般吐露自身悔恨,却无法动弹。



「到此为止了……到此为止了吗……」



我不禁冒出冷汗,这家伙该不会很找麻烦地要在「这里」倒地死亡吧。他要是能倒在远一点的地方就好了。我很想因为被牵连而对他发飙,但身上的力气早就跟著血液一同流失。我顺著对方的话,心想自己也到此为止了吗?



如果要一直痛下去,还不如一死乐得轻松。然后……



我想,让我复活吧。



诅咒我的人在即将力竭身亡之际,以沙哑的声音嘀咕:



「我还不想死啊……」



这是我想说的话吧。



没想到在人生最后一刻所听到的,竟是杀死自己的人的声音。



好像听到了海浪声。



我惊醒过来,脸上的刺痛感让意识更加清醒,整个人弹起来。



看到一片深蓝色天空。



以及很难算是满天星斗的少许星星。



夜晚已经降临。



「啊?」



我因景色变化而疑惑,歪了歪嘴。



总之先坐好,掌握一下现况。



从身体酸麻与各处发疼的状况来看,我应该是倒在坡道上睡著了。刺在腹部的小刀掉在马路上,然而我的腹部竟然毫发无伤。虽然衬衫破了洞,肚脐也露出来,却没有伤口。顺带一提,那个游民也不见踪影。



「……我死了吗?」



我想起稻村从棺材里踢出来的脚。如果跟她的状况一样,那我就是死而复生。我看著绝不可能是自行痊愈的毫发无伤腹部,知道尽管现况非常不可思议,但也只能接受。



「哇,我真的死了喔……竟然因为那样就死了。」



人真的很轻易会死去呢。不过,如果无法很乾脆地好好死去,那也是很难受的一件事。



我突然想起在医院痛苦很久才过世的爷爷,那骨瘦如柴的手臂触感。



接著看了看海。这可能是我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眺望夜晚的大海。



四散各处的灯火缓缓在海面漂荡。那是舢舨,还是渔船呢?



吹送到高台般坡道上的风,或许因为带著海潮气味,有点黏黏的。



竖耳倾听,只听得到阵阵风声,无法听见海浪的声音。我吹了一会儿风,不禁发起抖。现在明明是夏天。我发著抖,抱著自己的双手站起身。虽然不太容易看清,但地面上确实没有血迹。



「所以我的死变成了没发生过……不对,感觉好像不是这样。」



总之我心想,先回家一趟好了。



要是不快点回去,父母会担心。问题只能一个一个解决。



我仔细认真地观察游民是不是滚到坡道下面去,但没有看到人影。



「逃走了吗?」



在我快死的时候说了那么多,结果那家伙到底是什么啊?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还留有太多不可解之处,令人难以接受。虽然我很想报警,告知有这么一个杀人犯……但我觉得应该不会被受理,因为我根本没受伤。虽说遭到杀害,可是我还活著。



我没自信可以说服警察,而且不想像稻村那样成为话题中心。



我觉得她真的很厉害,竟然能够接受那样的状况。



汽车车灯从对向车道照过来。我可能因为闭著眼睛睡了好一阵子,总觉得车灯比平常还刺眼得多。我低下头,用手遮住光线,等汽车开过。



大型车辆驶过。



车辆从我身旁经过时,我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



我转头看向驶去的车辆,但从后方实在无法看清楚。



「刚刚,驾驶座上……」



看起来好像没有人。



我太累了吗?确实很累,毕竟是死过一次的人。如果是急忙从下地狱的路上折返回来,这可能是旅途奔波带来的劳累吧。现在的我,要是不想想这些无聊的玩笑,实在无法保持内心平静。



我在那之后没有机会跟任何汽车擦身而过,就这样回到家门前。明明没做什么了不起的事,却花了不少时间。家中的灯还没点亮,表示父母应该还没回来。我家和腰越家一样,父母都有上班,而且会工作到很晚。



我原本有点担心钥匙是否在我睡著的时候遗失,但它确实留在我的衣服口袋里。我打开门、进入家中,一股非常熟悉的气氛迎来。就是因为非常熟悉,才能给人安心的感觉吧。我穿过玄关,明显变得平静许多。



我有一种就是因为有这样可以让人平静的地方,才能让刚在鬼门关徘徊的精神找到归途的感受。



我踏上阶梯,回到没什么特别之处的寝室。房间里没有什么特别新潮的东西。就是因为什么也没有,反而令我安心。



我打开电灯,接著像是双腿无力般当场倒下。



总之,我有种先回到家、稍微休息一下后,绝大多数问题都可以解决的感受。



但等我冷静下来,才发现这是错的。



不管经过多久,仍然没有人回来。而且明明没人,一楼的灯却不知不觉点亮。彷佛灵异现象的不协调灯光让我戒备起来。



姑且不论是否有幽灵,但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活动。



基于我待在家里,以及目前的时间来推断,那些正在活动的东西很有可能是我父母。



我却无法看到他们。从窗户看出去的城镇灯火一如既往。



但理应随之存在的声音却消失无踪,究竟是怎么回事?



若解释成只是观测者本身发生异常,而不是规模愈大世界愈有问题,确实比较能够说得通。



这该不会是……



我无法认同自己身上产生的异状冲出家门,往朋友的家狂奔而去。



那里跟我家一样,灯火通明。



「腰越!」



我根本没想过会造成腰越的困扰,径自冲进他家,粗鲁地走进去,巡过走廊、腰越的房间和客厅,却没能遇见他,只发出了无礼的噪音。



先不论他家人,这个时间腰越不可能不在家。



但完全没有任何动静,这表示──



有问题的是我?还是世界?



结果,我奔出腰越家,跑了一段不上不下的距离。途中还因为双腿无力而用手撑著膝盖。



不管我怎么急促地喘气,都没有人取笑我。我看了看身旁驶过的汽车,这次没看错了,驾驶座上真的没有人。



我看不到任何人了。



只有自己的呼吸回荡在无人的城镇。



双眼、双耳抢先一步认知到目前的状况。



只有思想仍然抗拒。



我呼著差点就要喘不过来的急促气息,原本火热的脑袋渐渐理性地接受现实。



当我用光所有体力抗拒目前这非常识性的现况,才终于肯定了。



我似乎变成孤单一人。



镇上仍然有变化,并不是没有人。而且我知道这些变化若非经由多人之手,将不可能办到。但我无法看到这些人,也无法被这些人看到。事情似乎是这样。



至于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应该是因为我死了。



「这里看起来……似乎不是天国之类的地方。」



大概在我五岁前,祖父母和我们一同住在这个家里。如果这里是天国,那我应该会在家里遇见祖父母,但我走在镇上连个幽灵也没撞见过。不过,目前这个现象确实可以算是某种灵异事件吧。



跟稻村死而复生的状况差距相当大。



「死而复生得不完全……感觉好像不是这样……」



我翻个身。从旁人的眼光来看,这床垫被是否擅自凹了下去呢?我搔搔头心想,如果被当成透明人事件引起骚动也是挺麻烦的。但就算引发骚动我也无法得知,彻底遭到孤立了。



我确实能毫不在意周遭地活下去。



问题在于这样是否真的能够活下去。



我睡不著,有如泡在泥沼般载沉载浮地思考。思考很有趣,可以一面逃避现况一面把握现况。这么矛盾的现象,到底是基于什么逻辑成立的啊?我起身,拿起桌上的笔记本。还好我还能影响到除了人类以外的事物。如果不是这样,我真的跟死人没两样。



如果写下留言,说不定能藉此与他人交流沟通。我本来想试试看写点东西,后来还是打消了念头,阖上笔记。



在与人联系之前,我还有事情必须想清楚──我究竟是如何来到这个世界?



「……」



独自生存,独自死去。



所谓的独自生存,是指这样吗?



这真的是我所期望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