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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醉木(2 / 2)


我老实回答。况且机械不会说谎。



比起这个——我反过来盯着近在眼前的缇丰。



“………………………………………”



觉得她好美的想法,消失了。



“呵”。缇丰喜笑颜开,那模样简直像是吐出不需要的空气一样。



然后她瘫倒似地就地坐下,像人类一样,垂下肩膀。



“啊——好累。”



“你做了什么?”



“一直在睡呀。”



大概吧——缇丰嘀咕着要闭上眼睛。这是要停止运行吗。



比我的做法还粗糙。



眼睛闭上前的瞬间,她凝视从工厂缝隙间到来的黄昏。



“好耀眼。”那张嘴里轻轻地喃喃一句,然后暂时停止了运转。



睡着的样子,和人类相似。



举止也好,语气也罢,简直像是在和人类对话,让我感到不协调。



感觉她是第二世代的完成形态,又好像有哪里不对。



……所以,我才会浑身冒出程序错误吗。



我丢下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缇丰,回到以往的椅子上。



要是她又暂时醒不过来该怎么办。岂止如此,再也醒不过来都说不定。



那样的话……我,也不会做什么。不会的。醒不过来的机械人偶……就会被解体。



同伴意识啦,同情啦,那种东西我自然是没有的。



因为我不是人类。不对我知道,就算是人类,也不会无条件地萌生那种念头。



“………………………………………”



我是为了更接近人类而被制造,但我自身并没有这样的追求。



谁也没有命令我成为人类。更何况记录里甚至没有登记是谁制造的,想也知道,不可能有什么开发前的记录,诞生时并没有带着行动理由这种东西。恐怕,是因为人类不是生来就有什么执着,所以才会被故意省去了这一要素。经过漫长的思考,我得到的便是这样的结论。



他们会不会是在期待,总有一天我心中会产生那样的东西呢。



如果是那样,我也没有回应的打算。



无意中,我用手包住脸颊。托着下巴注视的前方,是机械人偶的后脑勺。



“好美。”



没由来地跳出来的,本不该存在的价值观。



明明还没有理解什么是美,怎么会说出口。



因为,我从头到脚都是机械。



第二天早晨,缇丰从工厂消失了。



“………………………………………”



我将功能一个接一个启动。



没有发生程序错误。内部没有发出声音,仿佛静静地踏下厚厚堆积的雪。



尽管如此,我还是先在工厂里转了一圈。本来也没有多大地方,很快就找了个遍。没有缇丰的痕迹。也难怪,毕竟自己能走,所以是出去了吧。



我心里没有受到打击。甚至没有“让她给跑了”的感想。



说不定是因为我还没有把她看作商品。



可是从把她发掘出来的男人们来看,她不见了可不只是受到重创那么简单的事吧。我犹豫要不要报告。反正,男人到这边露面就立刻能知道了。



我想到了数个选择。放着不管,是最优先的候补选项。



和我没关系。平时就总觉得命数将近,我可不想让故障部位继续增加。



男人来了我就只说明情况,然后和以往一样继续待在这里就行了。



有结论了。



结果我走出了工厂。……在我无数的缺陷中,致命的一点就是自己没法修理自己吧。候补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走在镇上。和在此之前没有意义的散步不同,这次有必要观察四周。眼睛追着城镇的缝隙,寻找缇丰的身影。不知道她是不是躲了起来,所以连在大道上也必须直向前看。说白了,就是必须一处不漏地找个遍。



机械人偶在冬天更容易活动。我躲着仍然没干的水洼,偶尔还会失败,同时列举缇丰的特征。深灰色的眼瞳,银丝般的头发,破布。仔细一想发现无论哪个都一眼就能看出来。我开始沿着新月形的城镇环绕。期间朝阳升起,阳光变强。



“………………………………………”



我转了一圈。



镇上没有。到外面去了?如果是那样,就肯定追不上了,于是我放弃追到外面,考虑起其他的可能。如果说在镇上找了也没发现,那就是在我们平时不会去的地方吧。



我没去的地方还有两个。旧街区,和另一个。



我朝城镇中央望去。时不时,我会无意识地注视那面墙壁。



那是除了“看”以外不带有其他意义的行动。



但这次的行动有其理由。我命令自己,朝那个方向前进。



迈开脚步的,我。用与一般机械人偶不同的柔软的脚腕和关节,向前。



我朝着漩涡的中心,像是被吸引过去一般。



在城镇的中心,有一面半毁的墙,在那对面是铺开的大自然。



那片土地呈半圆形,相当宽广。白色的花填满宽阔空地,不留空隙地开着,与“满满一片”的评价相称。那阵气味,还有遭到镇上的人类的厌恶,便证明那和我的花饰上用的是同一种花。



所以平时没有任何人会靠近。



在这样的地方,我找到了缇丰。



她坐在那里,仿佛被花田包围,头发沐浴射下的阳光,闪闪发亮。相同颜色的花与穿在身上的衣服相接,仿佛让她穿上了一件礼服,下摆长长地铺成一片。



缇丰仰望着半毁的墙,就算我靠近她也没有回头。



“你还记得什么吗?”



听到声音,她慢慢回过头,发现是我,又把头转向前面。



“嗯,多多少少有一点。”



“不好意思,就算记录上不完整,我也修不了那部分。”



“这样啊。”



缇丰完全没放在心上,她应付了一句,然后左手撑在地上。



“这儿,是个安静的好地方呀。”



“因为镇上的人类没人会过来。”



“……为什么?”



“因为讨厌这种花。他们一靠近,就厌恶得脸都走形了。”



除了极少一部分。



“嗬。”



缇丰把脸靠近花瓣。简直,就像在闻气味。



“你有嗅觉?”



“花的味道和过去没有变化。”



对我的问题,她兜着圈子回答。听起来像是自言自语,这回答也显得暧昧。



……暧昧。这在我们机械之间本该是不受欢迎的东西。



然而,在这个机械人偶面前,暧昧模糊的东西便接连不断地产生,让我频频出现程序错误。感觉有感染病毒的危险。



享受一番花香的缇丰恢复身体原来的姿势,然后转向我。



“我说你,明明连味道都闻不出来,为什么到这儿来了?”



“没什么。散步。”



我说了谎。不对,是蒙混过关?这种功能,我过去有过吗?



“和我一样吗。”



“……你只是出来走走?”



还以为她是逃出来的。这种话,也被我咽了下去。我在兜弯子。



“说走走可能会发现什么的不是你吗。”



“……对,是呀。”



你想起什么了吗——这个与一开始搭话时相似的问题,我没有再问。



就算知道了,也没有意义。



就算更加了解缇丰,早晚要……



……早晚要,是怎么回事。身体的某处似乎被这话拖住。



“你待够了的话,就回去吧。”



“回哪儿去?”



“工厂。接下来你要做好被卖的准备。”



比起“被买”,这个说法更符合她自己的立场吧。



“我知道了。”



缇丰痛快地接受然后站起身,样子毫无抵触,甚至让我怀疑她完全没听我说话。是不是因为我没有详细地说明被卖意味着什么呢?



感觉就算在这里把所有的事都讲给缇丰,她也完全不会动摇。



缇丰很安定,沉稳冷静,和我不同。



那样子似乎在心中拥有切实的东西。



“你和这花很像。”



随着身边的花微微摇摆,缇丰说出这种话来。



“花,和我?”



我不由得伸手去摸戴在头上的饰物。不会光是因为这个就被她一视同仁了吧。



说不定她的视觉上有异常。



“一眼看去挺美,然而其中带毒。”



缇丰的评价是不是夸奖,我难以判断。



我并没有在内部包含毒物的功能。所以,这是所谓的譬喻了,是从图书馆遗迹拿进来的原稿和笔记中随处可见的东西。……到这里为止我还明白,但含义上依旧不清楚。



比起这个,我把注意力放在她所用的表达上,无意中,询问道。



“我说你,知道‘美’是怎么回事?”



这是在问什么呢?话说出口我就后悔了,就算问了也没有意义。



我知道,即便有了回答,也只会平添烦恼。



缇丰歪着脑袋似地,注视着我,然后像最初见到时那样有点踉跄地走过来。来到快要碰到鼻尖的距离,这点也和上次一样。



不同之处也就是背景不是夕阳,而是纯白的花田吧。



仿佛视线所及之处都是纯白,与头发的颜色相称。



而缇丰白皙的左手,触碰我的脸颊。



我听到什么东西“噼噼啪啪”地绷开。



“就在我眼前。”



手,还有话语,哧溜一下抽走。



缇丰从我身边经过,离开花园的中央。



随着对人来说恐怕吃不消的晨风吹过,花茎猛地向下弯。



但在我眼里却是笔直的。因为我也几乎倾斜得同样厉害。



“她说啥?”



无法理解的东西排成一列,甚至让我出口的话不由得走形。



“……她——说、啥?”



我转过身,再次出现故障。



到底,她对我说了什么?



问题始终没有得到答案,我动弹不得,甚至感觉要在花田结束一生。



“我也没让你提供衣食,题所以说待在这儿也没什么问题吧?”



“并没什么……不过吃姑且不论,衣服你不需要?”



对先一步回到工厂的缇丰来说,确实没有去处吧。毕竟不久前都待在地下,再加上光阴流逝,能回去的家也没有了。所以她住在这里本身我无所谓,而且也觉得,反正不会相处太久吧。



那样的缇丰的打扮,只有一件破了的衣服。非要说的话,机械人偶穿衣服也是滑稽,但她走在外面不穿衣服的话就有碍观瞻。比起不穿,还是穿上比较好。



“衣服暂时穿这件就好。”



缇丰捏起纵向撕破的衣服下摆说道。对象物体破得不成样子,我难以将其认定为衣服。不过既然本人说这样可以,我也不强求。



因为我并没有权限对缇丰的事情下决定。



稍过了一会儿,男人来工厂制作商品列表。



“除了这家伙以外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能说话的机器呢,时间可能不长,不过还是请多关照啦。”



男人打了招呼,但缇丰只是瞥了一眼,什么也不回答。她将对男人的无视贯彻到底。“说话的功能坏了吗?”男人向我确认,“能说啊。”我老实地告诉他,“什么啊只是被讨厌了吗。”男人便接受了。



对他来说,只要能拿去卖,对自己的评价就无所谓吧。



真是合理的判断。



后来,他把缇丰登记在商品目录后过了几天。



立刻就有人联络说想亲眼看看商品。



“耶——”



男人作怪样似地欢喜。缇丰冷冷地望着那副样子。



正如我的预料,对方是旧街区的大小姐。会优先买机械人偶的就是那个人。



据我所知,她是住在那一带的人里最温和,又最无法沟通的。



“你把它带到宅邸去。”



“为什么?”



“我有多讨厌花,就有多讨厌那边的人。”



而且下雪又冷,他说着指向工厂外。全是他私人的理由。



可我也一样,难以应付不好沟通的人,所以不喜欢和她接触。



但机械难以拒绝别人的拜托。



而且缇丰会不会被买走这件事,要说我不惦记那是骗人。



在零星飘舞的雪中,我连伞也没撑,和缇丰一起走着。光是看到缇丰只披着一条破布就走在皑皑大雪下,就让人觉得冷。如果不知道缇丰是机械人偶的人看了,想必会吃惊吧。



“不好意思啊,只有我自己。”



“没事。商品蒙上雪就麻烦了。”



缇丰被我撑的蓝色雨伞护住。她似乎“嘿”地一声短短笑了一下。



我甚至想问问她,要怎样才能笑得那么自然。



带着雪的城镇比平时增添了白色。云厚厚的,接下来雪好像会下得更大。要是花园的白花上有了积雪,那可真的和地面区分不开了。



完美无缺的,白色世界。



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想看一看。



尽管走在城镇里,缇丰好像没有什么感慨。明明她应该是久违地走在外面才对。说几年前实在不可能,而是几十、几百年。我和那么久以前的机械人偶并肩走在如今。



虽说我也来自古老的世界,这情景仍然不可思议。



“以前你也住在这座城镇?”



移动途中,我朝她询问。



“嗯。”



缇丰简短地肯定,将就快化作废墟的城镇尽收眼底。进入旧街区,荒废的气氛便更浓了一分。没有人在其中生活,住所便会破败。



“那个时候,这一带人更多一点吗?”



“现在反而更多呢。”



“这样啊……”



如果是第四世代的机械人偶在争斗的时代,说不定就是这样。



不管怎样,虽然数量没达到能维持种族延续,但竟然比现在人类还少,城镇肯定一副闲散的样子吧。真亏他们在那种形势下还能增加人口,我对人类的顽强感到佩服。



缇丰朝伞的另一边抬头望去。那双眼睛左右飘动,似乎在寻找什么。



“雪很稀奇?”



“我在看的不是雪。”



那是什么?不等我发问,缇丰便淡淡地说:



“就是在想这儿没有蝴蝶。”



“啊?”



商品目录上记载除了右臂以外没有损伤,我开始怀疑这算不算欺诈。



如此这般,我们看到了目的地,于是告诉她就是这里。



“这就是宅邸?”



“没错。”



说是宅邸,也没有广阔的土地和建筑,而是直接使用未经修复的旧世代的街区,这才叫奢侈……这是他们的说法。住在那里的人们——话是这么说其实数量真的很少——他们和她们除了物资以外极力避免与我们的交流。



今天那个大小姐住的建筑,门前的蹭鞋垫是红的。貌似门牌的东西是红的。屋檐上另一个方形门牌也是红的。清一色红。其他的东西则变得腐朽,化作破败的木制墙壁。门旁边丢着里面只剩下土的花盆,而且是破的。



“这不就是家拉面店嘛。”



进门前,缇丰小声嘀咕道。可是我没有记录那个单词,无法详细理解。合起伞,我们横着拉开开关不顺畅的门进去,没过多久就听到了脚步声。大小姐发出声音下了楼梯,从里面露面。



“你好。”



“……早上好。”



不管是一天里的什么时间,大小姐都只会用“你好”来打招呼。她就是这种人。



宅邸中准备着几张用途不明的饭桌和书桌。隔着柜台的另一边,备着黑乎乎的烹饪设备,这里原来说不定是提供某种餐饮服务的地方。



“这边就是新发掘出来的人偶吧。”



大小姐被好奇心所驱使,把脸凑近缇丰,而缇丰沉默着反过去盯着大小姐。眯起眼睛的动作让我难以领会她的反应。这是心烦吗,还是说在看着那里的什么其他东西呢?她始终没有开口。



“嗯——?嗯——”



大小姐歪了大概两次头。缇丰像是模仿似地跟着歪头。



“啊哈哈哈。”



大小姐一副感到有趣的样子,吧?由于是我无法理解的世界,其中问号很多。



她敲了敲缇丰的右肩。



“没有右手呀。”



“是发掘出来的时候就失去了。”



虽然商品目录上写了,不过我还是口头说明。反正,她不会读详细的注释。



“这样啊。嗬,嗬。”



大小姐缩回了脑袋,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缇丰的脸。



“以前我们见过?”



这发言仿佛翻淘记忆的底层,但恐怕其中并没有什么意义。



从一开始,这个大小姐就几乎不记得自己与别人的相遇。



同样的问题我已经被她问过五六次了。



“有可能。”



缇丰极其随便地含糊应付。



“这样啊——这样啊。”



大小姐完全没动脑子似地接话,然后把脸移开,来回看了看我和缇丰,露出柔和的笑容。……与其说柔和,不如说柔弱?



“可以了。”



“……您说可以了的意思是?”



这种表达往哪个方向都能理解。机械不擅长分辨这方面的微妙差别。



“可以了。”



大小姐光顾着笑眯眯的,说的话还是不得要领。



……于是,我决定按方便的情况理解。



按谁的方便?



“那么,如果您不打算买其他东西,就容我告退了。”



“嗯,嗯。啊,接下来你们要继续往图书馆下面挖喔。”



“我会转告的。”



这样,要办的事就结束了。我是不是该多努力推销一下?



心里冒出这种并非真心实意的想法。



男人们大概会泄气,不过销售又不是我负责。



“拜——”



大小姐随意地送行。缇丰听了,依旧面朝前方,然后眯起眼睛。



来到外面,关上门后,缇丰闭上眼。



“她没有回来啊。”



该说是意有所指吗,这发言听起来好像她心里有什么放不下的东西。



“你们真的认识?”



虽然考虑到大小姐的外表,就会有各种地方显得奇怪。



“没什么。比起这个,我这个商品不合格了呀。”



缇丰好像很开心。可能这也难怪吧。



“不过很快就会有其他买家喔。”



光是现存的第二世代机械人偶,就很稀少了。



只要摆在那边就会有什么人来打听吧。



“虽然现在才问,不过为什么我的想法要被无视,非要被卖掉?”



“哎,倒也确实。”



我想不出反驳的话。就算是从地面下挖出来,也并不代表是谁的所有物。至今为止,我们一直把没有意识的机械以及旧世代文明拆开零售,也没有出现不满意见,但在缇丰这件事上,把她当作商品摆出去的做法或许一开始就错了。



“………………………………………”



思考一连串地增加,考虑着不该卖缇丰的心情,离得好远。



每当和缇丰扯上关系,自己总会与意志相悖般擅自作出行动。



有种俯瞰自己脑子似的乖离感。



“被卖掉倒也没什么。”



“你到底要怎样?”



“我又没什么事可做嘛。”



缇丰一脸无趣地看着城镇。而我,别开视线哪儿也不看。



啊——一样呐。我心想。



我也没有什么特别要做的事。



因为活着,所以就一味地活着。至少,在此之前我都是这样。



我撑起伞。咦?先走一步的缇丰奇怪地回头。



因为伞没有遮到她自己头上。



“伞呢?”



“你已经不是商品了。”



给我顶着雪回去。



“过分!”



缇丰睁大了眼睛。那夸张的反应,正是我想要的东西。



“怎么说呢……开个玩笑。”



当作是这样,就好了吗。我的思考模式也混乱得过头,没法完全把握。



我把伞挪到缇丰头上,她便抬头望去。头发映上伞的影子,化作近似水色的东西。



“……开放的花。”



“啊?”



“疾驰的风。”



“诶,突然怎么了?”



缇丰叽叽咕咕地说了起来。风姑且不论,花之类的东西我现在可哪儿都没看到。



“既不回头,亦不再来,仿效现在。”



缇丰一脸满足,似乎说完了什么。……诗?记录里没有这种东西。



“去不去散步?”



缇丰打探着我的眼神似地,向我提议。



天气又不好,散什么步——如果是人类,就会这么说吧。



机械真方便。



不过她转换得还真唐突。



“倒是可以,不过去哪儿?”



“花园。”



缇丰转过头,注视行将崩坍的墙壁。



我不记得告诉过她名称,也就是说从过去就是这么叫的吧。



“倒是可以。”



我重复同样的回答。



这个城镇的历史,我并不知道,也不晓得花园从何时开始存在,又曾被如何使用。但既然被称作花园,那么想必一直盛开着花吧。



各种各样的人从这里走过。周而复始,只有花留了下来。



然后,现在这里,有我和缇丰在。



在周而复始的时间里,轮到了我们。



缇丰一边走着,一边朝我询问。



“你说过你会卖挖出来的东西,不过机械人偶以外的东西也卖得出去?”



“是啊。图书馆就是成捆的纸——感觉是成捆的原稿就是了——那类东西有时就卖得出……”



“卖得出去吗?”



不等我说完,她就插嘴。有什么事让她这么关注吗?



“嗯。”



“卖出去过?”



“……卖出去了喔。”



至于这么吃惊吗?缇丰仍然稍稍睁大了眼睛,继续笔直朝前走。我一边推测着这是什么反应一边等待,不久后。



“这样啊。”



她仅仅如此嘀咕了一句,其中似乎含着某种心思。



然后仿佛无视世界的天候一样,稍稍松缓了一点嘴角。



那,是穿越某物后,一路来到如今的表情。



后来的几天里,缇丰都留在工厂。她没有其他去处,也不用我们两个对此说什么,而且这也算缇丰被卖出去以前的临时置身之处。



原以为这段交情不会有多久,这想法甚至让我有些无法释然。



不过现在,这个想法感觉已经不可靠了。



三天里,出现了五个想买缇丰的客人,真是无法望其项背的人气。可一旦亲眼看到缇丰,客人便会说着“果然还是算了”痛快地放弃。缇丰似乎已经预料到这样的结果,显得悠然自得。



把她发掘出来的男人们还打着如意算盘以为马上就能弄到一大笔钱,结果现在一同歪着头纳闷。



而我,也开始思考为什么她卖不出去。



“今天要带我去城镇的哪里吗?”



“毕竟,估计不会很快找到下一个买家吧。”



真可惜,缇丰言不由衷地说道。就连我也知道她在装傻。那个缇丰现在伸手拿起了当作商品放在架子上的笔记。里面的内容我也能解读,但到处是不得要领的文章。那和旧世代的诗人比喻表达相近吗?



“那东西明天必须带走,你可别弄坏了。”



“卖出去了?”



“嗯。”



“这样啊。”



缇丰嘀咕着,不知为什么好像有点开心。在我看来是这样。



作为买家与我们接触的,除了一开始的大小姐外就是城镇的富裕阶层,没有旧街区的人类。旧街区的居民似乎不会对机械人偶感到新奇。这其中,或许有什么理由。



“所有人,一眼看到你就会露出厌恶似的表情。”



“是呀。”



缇丰合起笔记,盯着封面看了一下,然后小心地放回架子。



然后,瞥了我一眼。



“这就是所说的,尽管毁灭,意志犹存吧。”



“毁灭?”



“或者是,动身去了什么地方吗?”



缇丰自言自语地离开了工厂。尽管犹豫,我还是追了上去。



今天外面也被雪所妆点。雪花轻飘飘地,柔和地在空中滑行。



在那雪下,缇丰她,露出微笑。



——以比较纯粹的,人类似的举动。



“你呀,真美。”



在我内部,再次发生了某种程序错误。我暂时停止运转,努力恢复功能。



“咦?”



“重启完成。”



延迟,还有不协调的感觉无法彻底抹除。都是缇丰害的。



“你说美,哪里?”



“脸。”



直截了当的话仿佛化为缇丰的右手,擦过我的脸颊。



“看起来和花园里开放的花带着同样的光辉。”



“我的容貌,是别人制作的啊。”



并不是自然形成的。但如果将其否定,艺术会不会全都变成伪造品?



我头上的花饰,也正是如此。



“那不是挺好?那人赋予你的是漂亮的东西嘛。”



我的疑问与否定,被缇丰以肯定包覆。



那口气简直像是认识那个人一样。



我看了看雪,然后,顺势注视旁边的缇丰。无论哪边,都白得耀眼。



“美是什么?”



感觉不久前我也问过这个问题。可是,缇丰的回答有了点变化。



“给人那种感觉的东西。那就是‘美’的全部。”



“好抽象,我不懂。”



那就是答案喔,缇丰在后面推了一把。



“……不懂……”



而我,也只能继续表示不清楚。



与缇丰交流,给我带来的全是未知与故障。



仿佛是自己的思维被改写,不断遭到侵食。



在我心里好像也有一个缇丰出现。



每当和谁相遇,人类便会有这样的体验吗?



“在被卖出去之前我就待在这里了,没关系吧?”



缇丰站在身边注视着我,仿佛表示“这里”就是指我的身边。



“我想想啊……”



这个完全没希望卖出去的机械人偶的提议,归根结底,就是说故事会变得漫长。



同时,又脆弱得一旦受到谁一时兴起的玩弄,便会瞬间结束。



非常,像是生物。



“或许,那也不错呢。”



机械人偶,与人类相似。那样的话,或许有模仿人类的本领。



一时间,两人一同望着雪,望着那落到地面后消失的短暂时间。



“工作呢?”



“暂时告一段落了。”



如果是以往,工作结束我便会关闭电源休息,但现在,有所不同。



消耗变得激烈。但,或许对我来说那便意味着活着。



“接下来,我想散步得稍久一点。如何?”



“……你打算走到哪儿?”



缇丰她,仰望城镇的中心。



“花园。”



“那不是和之前一样嘛。”



嘴上故弄玄虚,其实根本称不上久。



世界上,净是些像这样另有深意的东西。



稍稍窥探内侧,便会发现其中有众多故事。



但,决不会有谁将其讲述。



裹在我们周围的事物,不会有很大变动。



要说原因,那是因为这个世界的某物已经终结。终结的东西就只会静谧地逐渐崩塌。



而且,缇丰知道那一终结——我心里禁不住产生这种感觉。



“到了以后,我可以讲个长一点的故事吗?”



缇丰说明会变久的理由。



“怎样的故事?”



“我的故事。”



“……噢。”



那样的话,如果我不跟去,长久的散步就不会成立。



若是这种长久,我并不在意。



“我想听喔。”



大概,那个故事里全是我现在最想知道的事。



“还有,我想了你的名字。”



“名字?”



我叫缇丰,而你叫——她留出这样的空白。



“你没有名字不是吗?所以,我来给你起一个。”



到了再告诉你,她有点装模作样地说道。那腔调简直好像给孩子起名字。



人类从父母那里得到名字。要说为什么要从父母那里得到,是因为父母有责任。



名字,会成为自己与包覆世界的众多事物间的轮廓。



带着从和责任一类束缚扯不上关系的缇丰那儿得到的名字。



至今都和工厂一体化似的我,或许终于得到了自我。



“那么,那个名字也讲给我听听吧。”



与缇丰的相遇,让我损坏,同时,又不断被重新构筑。



这是怎么回事呢?我试着搜索,从平时根本得不到正经回答的脑中,少见地,拽出了与其匹配的词汇。



那便是,命运。



在那之后,在花园的花田里,我们仿佛和雪一同被掩埋般静静坐着,谈得入神。



缇丰抱着怎样的想法待在这里。



还有,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听她讲了很多,各种各样曾经的事。



那是非常漫长,漫长得无法完全记清的故事了。



(译注:马醉木,杜鹃花科,马醉木属常绿灌木或小乔木。花呈白色,观赏价值极高,茎叶含毒。花语:牺牲、献身、想要两人去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