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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之手(2 / 2)


我只是稍稍把低着的头抬起一点,就感到墙壁反射的光很刺眼。狭窄得让人难受的屋子里这么明亮,让人静不下心来,于是我试着关掉点灯,结果不出所料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房间走极端的情况仿佛反映出我内心的摆幅。



我重新打开灯。手臂依然一动不动地待在书桌上。



我是来和这个说话的。不不对方也没有嘴,只是单方面搭话吗。



我东张西望,墙就在伸手可及的位置,反而让我对视线更敏感。



“呀。”



我举起手打招呼。声音没有回响,化成小小一块落下。



“我是,呃,捡到你(あなた)?你(きみ)?的人。”



请多关照,我说着低下头。自我介绍很重要。要是这点能转达给对方就好了。



小臂一言不发。



“我把你捡到了这儿来,不过这么做合适吗?要是你还有其他目的的话,该说是很抱歉吗……啊,你什么时候想走都没问题。你是自由的,请吧。”



一动不动。



“地球怎么样?我倒是觉得挺适合居住的。”



无视。



“话虽如此所谓适合居住也是地球生物的感觉,对适应了其他星球的生物来说也可能不好过吧……而且说不定还有接触到氧气身体会痛的生物。此外弱点是水的生物也是可能出现的呀。说是因外星人而异了吧……”



无。



啪嗒啪嗒啪嗒,脚尖发出踩地的声音。



“……喂?”



我把食指朝它的食指贴去。



“一——”



对方的手指有点粗,不会指歪。



“黑色会有厚重感呀。”



我“咚咚咚”地各处轻轻敲。它也没有厌烦地扭开身……身体?像路边的石头一样接受一切。被我拿起来似乎也毫不在意。



我让它像玩具飞机一样在空中穿行。如果花店老板的说法正确,那么这只小臂就能够靠自己飞翔。小臂独自飞行,那不就是火箭了嘛。总觉得以前曾有过这种拳头。虽然想见识一下,不过现在把它抛出去的话,能够平安着地吗?



虽然也想试一试,但如果只是掉到地上感觉会很疼,我犹豫了。



毕竟,它是活着的嘛。



“……真的——?”



感觉像是抱起死去的猫一样。



我回头朝门看去。门的这一边是纯白色,颜色和周遭格格不入,看起来很不可靠。



要出去什么时候都出得去。要说“我果然还是算了”辞了这打工也不是不行。



但我想,自己肯定不会从这里面踏出去吧……



抽身而退,还是继续?就连这件事我都没法立刻决定。



“实验内容就是这些了,怎么样啊?”



明明屋子也没上锁,我却仿佛感到关住自己的坚牢的门被打开。



下巴尖感受到发热的空气开始流动。



进来的花店老板看起来脸色越来越差了。



明明时间很长,我却觉得好像并没过那么久。因为房间里没有发生变化的东西。我撑起趴在书桌上的身体,老实地回答:



“好难受。”



“这样啊。那你把今天的结果整理一下交给我。”



花店老板把几页纸和短短的铅笔放在桌上。说不定我已近好久没见过铅笔了。看着放着那儿的东西,就感觉像是面对小学的老师一样。



“都大学生了,写个报告很轻松对吧?”



“不不,我才大一。”



“别在意。”



别在意什么?话说不到一起,我叹了口气。花店老板打了个大哈欠。



“实在挺不住了……”



她摘下眼镜揉了好几次眼角。手指和眼皮间淌下大颗泪珠,每揉一下,花店老板都带着哭腔嘟囔“受不了了”或者“好疼”。然后还以为她只是蹲下,结果发现这人直接躺在了地上。我正吃惊时,花店老板已经把右胳膊折起来当枕头枕着闭上了眼睛。



“这个,放桌上去。”



她眼睛也不睁,把眼镜举到空中。我接过以后,左臂无力地掉了下去。



花店老板蹬蹬腿把鞋甩掉,躺着脱下袜子。这动作就像虾弓起背。光起脚后,她便弯过腿,好像总算痛快了。这睡觉姿势就好像刚好包着我和书桌摆出L字形。房间太窄,手脚伸不直。



长发像是遮住脸一样垂下,被她嫌碍事似地撩了起来。



“呃……你要睡觉吗?”



我问出一看就明白的事。花店老板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我平时都这么睡。写完报告就关上灯啊。”



“哦——……你住宿都在这里吗?”



“基本上。”



“……至少要洗澡啊。”



“真没礼貌。洗澡是在澡堂……”



话说到一半,花店老板就一歪头没了反应。看来是到极限了。



花店老板虽然叫花店老板,但也是女性。我也累了,搞不清楚怎么回事,不过真亏她能在这种地方毫无防备地睡着啊,真是惊呆了。我低头看了一会儿她睡着的脸,发现呼吸很安定,于是决定放着不管。



这行动完全是我想象中的怪人,这种奇怪的人还真的存在啊,好佩服。



而小臂那边,到最后都没有动过一下。这只小臂也还在睡觉吗。



轻轻碰了碰手背后,我在报告用纸前拿起铅笔。



背后传来磨牙声,仿佛透过衣服触碰肩胛骨一般。



“这算啥事啊。”



我的人生平凡到谁都不屑于赋予它一个名字,现在却横空飞来这般折磨。



○月×日



第二天,同样的事情又开始了。



她走了之后我一直在思考,可想不出好办法。



然而,她还是会来。



我稍稍想过,自己不会是被花店老板耍了吧?她会不会其实是把不过是块石头的东西交给我,拿我的反应寻乐子呢?不过花店老板虽然脑子有点funny,但没有扯谎扯到这个地步。准确来说是完全看不出有这个意思。她的发言根本不会隐藏自己,仿佛在表明她没必要骗人。所以大概不是谎话吧。她那个身上长出外星人的熟人也是真实存在的。这个实在有点假。



而且,说白了我脑子并不聪明。



我没有对谁怀疑到底的自信。那样的话,一开始就相信好了。



相信别人这种事,就算傻子也做得到。



我继续昨天的事,和小臂面对面。还是在那件狭窄的房间。除了打招呼以外,我没和花店老板以外的人说过话,他们对我是怎么想的呢?我和花店老板专攻的植物完全扯不上关系。他们不会以为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做让后背长豆芽的实验吧。



我正在和小臂握手。两只右手亲密地连在一起。正面握着时也不错,不过感觉累了我便垂下胳膊,结果就觉得像是把谁的胳膊扯下来了一样,让自己吓了一跳。小臂被我拿上拿下也毫无怨言,脾气真好。



不过这明明可能是与未知事物的遭遇,我却把它像飞机一样“嗖”地甩来甩去,该说我了不起呢,还是单纯太轻率啊。握在手里的指尖并不冰冷,也不温暖。



就像把手指触碰夜晚的窗里映出的景色一样。



该说是一切都停留在想象中吗。



听到开门声,我转过头去。花店老板在笑。



“呀,怎么样?”



“感觉是人生中最棒的漫长的一个小时。”



和小臂的交流一个小时便会结束。怎么都不像是过了六十分钟的一个小时。



“能感受到充实的时间,还有比这更奢侈的吗?”



说不定是这样。不过靠身体感受的东西,适可而止就好了。



小说或漫画也一样,巨细无遗地记录完整的一天也并不会好看。我觉得有必要进行省略,让人在某种程度上不会留在记忆中。



报告也是只写了两行,而且没写小臂,全都是自己的事。



花店老板瞥了一眼报告后“嗯,嗯”地点头。



“花一个小时写出两行,年轻人的未来真是光明啊。”



“这是挖苦吗?”



“不是那么拐弯抹角的事啦。”



很难区分花店老板的发言是在肯定还是否定。是不是因为我智商低呢,好难判断。



今天我努力加上第三行后交出报告。



“你辛苦了。”



我筋疲力尽地趴在桌上,脸朝下吸了吸鼻子,便闻到了带着泥土的花草味。



是花店老板身上的吧。



“话说起来,这之后一起洗澡如何?”



“诶?”



我刚要抬起头就僵住了。花店老板似乎毫不在意,爽快地继续说:



“有家挺有年头的澡堂。不过每到海水浴的时期,到处都是砂子。”



“啊啊,这回事。”



我放下心来。还以她是约我一起进浴室。



不过要是去澡堂,就和那差不多吧。



“你没去过吧?”



“嗯,估计是。”



毕竟家里的浴室我就满足了。



“我想有个伴说说话,好不好啊?”



“哦……那就。”



去看看吧——这句断言没能被我说出口,态度暧昧地表示赞成。



我就是因为这样说话,才会这么不成器吧。



好,那走吧,她催我动身。我抓住包,放下小臂,从椅子上离开。



走出房间前,我回过头。即将融入黑暗的小臂的顶端指向奇怪的方向。



“那明天……见。”



这次虽然犹豫,但我坚持把话说到最后,然后关上门。



我以被花店老板带着的形式离开研究室,来到停车场。她把绿色车架的自行车推到外面垮了上去,然后就停住不动了。噢?我正感兴趣地看着时,她转过头来。



“你不坐上来?”



“骑车带人是被禁止的啊。”



“那,你要在自行车后面追着跑吗?”



看来没有花店老板下来一起走的选项。



我犹豫了一下,没想到其他办法,于是放弃。



“好像,那样比较好吧——”



我没胆量,一点点坏事都会让我畏缩。花店老板似乎对这个回答感到意外,她“嗬,嗬”地顿了一下似地点了两次头。



“好有意思,我欣赏你。”



花店老板对我如此评价。“只不过是我胆小而已。”听我这么说,她表示“就是这点让人愉快。”花店老板的感受真是难以理解。不过这说不定就是所谓的局外人的样子。



……但,不管她是欣赏还是不欣赏,我总归是要跑的。



花店老板骑自行车的速度根本就没体谅我,离开大学后也一点都不放缓,任凭身体的动作快速前进。那样子既愉悦又舒适。她回过头来看到我气喘吁吁的样子,似乎更加心满意足了。我又没法死下心原地停下不动,只好迈开脚步。



就这样,总算来到澡堂前时我已经浑身是汗,原来如此,这个时候想进浴室的心情已经无关自己的意愿了。这世界真是巧妙,我带着讽刺的心情被感动。



“年轻真好啊。”



“哧咻、”



这可算不上青春洋溢的回答。



“啊——好耀眼。”花店老板嘟囔着进了澡堂,我在后面跟上。进去前朝左边一看,发现上面毫无节操地贴满了选举的海报。



带着鸟状花纹的复古式鞋柜迎面而来。我脱下鞋,追上领先我一段距离的花店老板的背影。一位貌似掌柜的老婆婆用嘶哑的声音说“欢迎光临”。



无论人,还是建筑,都好像从几十年前穿越过来的一样。



“哎唷?你身后这孩子是?”



老婆婆瞥了一眼花店老板,然后又对照似地盯住我。



“你女儿吗?”



“诶?”



我和花店老板中不知道是谁,或者说是两个人都吃了一惊。



我付了毛巾等等用品套装的钱——不用说也是按大人的价格。上年纪了呀,我感慨颇深地朝排列在中央的锁柜看去。锁柜的另一边是大号榻榻米长凳,右手边有一面大镜子。



挂在墙上的老式时钟颜色朴素,让我想起祖父母的家。



在那旁边,不大的提示写着小心防盗。



“很稀奇吗?”



见我四下张望,花店老板便出声问道。我转头正要回答,却看到大块皮肤的颜色,吃了一惊。花店老板已经脱掉衣服,而且还没遮住前面。



“嗯?我的样子也很稀奇吗?”



看到我的反应,花店老板歪头纳闷。她把手插在腰上,淡定无比。



“倒没有那回事,你看,毕竟是裸体……”



我们关系没好到“坦诚相见”,感觉自己是被这突然袭击吓到了。



“诶,你是对女人的身体有兴趣的那种人?”



花店老板警惕地眯起眼睛。莫名遭到误解,我慌忙否定。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



“没有吗,难怪这么寒酸。”



花店老板哈哈哈轻轻一笑,脚步轻快地朝澡堂里面走去。



“寒酸。”



我对着镜子,这儿摸摸那儿摸摸。唔。



“烦死了。”



面容变得极其扭曲。



我脱下衣服塞进锁柜。当然,我用毛巾遮住了身体正面。这么一来,便禁不住想起刚刚直视过的花店老板的身体。并不寒酸的胸部。有点坡的肩膀。手扶在腰上坦坦荡荡的,而腰也很苗条。



每处都被我仔细记下,最后又回想到胸部,感觉脸颊发烫。



我再摸摸自己的。



“唔。”



寒酸。



烦死了。



锁柜和浴室间隔着玻璃,于是能看到里面。我一边抬头看着“禁止携带泳装等带砂子的物品进入”的手写提示,一边滑开玻璃门。



蒸汽迎面而来,仿佛温暖的手搭在肩上。



里面不大,但布置整洁,浴池在正中间,真是奇怪的格局。而花洒像是将其围住一样排成U字形。花店老板正在用最里面的花洒洗头发。



看不到其他客人的身影,花洒水声飞溅。这样的情况,我用哪一个才是正确答案呢?该用正对面的?会不会太疏远了啊。旁边?不行会碍事吧。和她之间空出一个位置就好了吗?如此犹豫再三,我决定用和她相邻的那个。



在心理学上,这是怎样的心理活动呢?大学里没有教过。



瓷砖上画着红色和黑色的鲤鱼,在温度计周围优雅地游动。



“如果刚过中午来这里,客人就不会多。像包场一样,真开心。”



花店老板暂时关上花洒说道。被水打湿的头发遮住脸,而声音从头发之间传出来,实在是让人毛骨悚然。就算她自我介绍说是裙带菜女怪我都不会怀疑。



“包场的大浴场真是嘎哩咕噜……”



中途她又开始冲澡,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但今天有我在就是了。”



我调整着淋浴的温度指出这点,“缺实是呢。”花店老板答道。



这其中包含怎样的含义呢?她的话里夹杂着水声,很难听清楚。



先一步洗完的花店老板把头发向上盘起,朝浴池走去,把脑袋靠上深处的瓷砖沉进浴缸。她闭上眼睛稍稍朝上抬头,那样子就像是过去常看的温泉电视节目里的女演员。她不戴眼镜,眼睛也放松了,看起来很舒服。



我也想快点进去,于是麻利地洗起头发和身体。要是在公寓,多数情况冲个澡就完事了,而且久违地在太阳还挂在天上时入浴,让我感到兴奋。



洗完身体,我观察浴池。入口跟前正咕嘟咕嘟冒着气泡。看来花店老板进的是再往前的一个普通浴缸。尽管很怀念泡泡浴,可离得远远地分别进不同浴缸又总觉得坐不住,于是这次我还是移动到了花店老板身边,不经意小声“打扰啦——”地打了个招呼。花店老板仍然闭着眼睛。



沉到肩膀为止,温暖便深深地沁入身体。我禁不住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我想起,以前听谁说过喜欢白天洗澡。



我一边随着快意的波浪静静摇晃,一边朝花店老板看去。她泡澡泡得脸蛋红扑扑的,像喝醉了一般,我望着望着,有了新发现。



花店老板的面容比想象中显得更年轻。



用小时候的回忆中的年龄换算,大概是将近三十吧。不健康的脸色被热得发红的肤色掩盖,便像是浮现出另一幅面容。鼻梁白皙,镇座不动般平坦的眼睛下方也很柔和,薄薄的嘴唇略微张开,像小孩子一样。



盘起头发后露出的额头略有点窄,上面带着红色。



我们并肩泡在浴缸里。没有交谈。热水流动的声音静静地填满了沉默。



明明是把我带来聊天的,这样好吗?我悄悄侧眼看去。花店老板仍然闭着眼睛,搞不好已经睡着了。而且脑袋也晃悠悠的。是不是叫醒她比较好啊?碰她肩膀之类的位置合适吗?我想着抬起手,却又犹豫了,手来回晃来晃去。



如此这般的时候,花店老板的脑袋真的开始倾斜,这可糟了,于是我决定出声叫醒她。



“花店老板在做什么研究呢?”



感觉像是社会参观时做向导的大叔会问的问题。花店老板似乎有点慌张地睁开眼睛。



“花店老板?”



“啊,呃……”



我把暗地对她的称呼原封不动地说出了口,这下糟了。



我正感到失败,花店老板却很高兴地笑了。她的声音像是表达喜悦的歌声一般。



总之她看来是完全醒了。



“对你来说是花店老板吗?哈哈哈,这个不错。”



“博士,这个称呼更好吗?”



不是啦,花店老板说着一脸满足地闭上眼睛。



“花店老板也是童年时的梦想呀。你能这么叫我,我很开心喔。”



“哦……”



她高兴了一会儿,然后温和地回答我的疑问。



“现在我在做的,是研究不会枯萎的花。”



“不会枯萎?”



没错,她说着朝上看去。



“那个只是目标,目前还没有完成就是了。大概,在我活着的时候是做不到的啊。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不是假花对吧?”



“嗯。是拥有永远的生命的花哦。”



她微笑着天真无邪地讲道。



永远这个词的韵味,对于我活在当下的生活方式而言实在不着边际,没什么实际的感触。



永远,也就是说无穷无尽。



无论何时都始终开放的花。



尽管如此,还是会被人踩烂,被风吹散。永远,好像是件很难的事。



“花正因为会枯萎才显得美丽,那种说法只不过是放弃。我想一直能看到漂亮的花。”



“喔。你可真喜欢花呀。”



不过这点看看研究所的桌子附近就一目了然了。



“没人讨厌漂亮的东西。不过,会不会觉得花漂亮就因人而异了。”



你又如何呢?花店老板用眼神询问。淡淡地笑着的嘴形,与浴室里和缓的气氛相称。



我不禁想,这个人很像样啊。



“我倒是觉得漂亮。”



“那真棒。”



闭上眼睛般的笑容中没有忧虑。在我所知的大人中,也特别像个孩子。



“你是哪个学院的?”



“姑且是教育学院。”



“姑且?”



花店老板奇怪地问。



“因为是我没想什么随便选的。”



“原来如此。”



她似乎立刻理解了。



“你好像没有自主性啊。”



“哎呀正是如此。”



我嘿嘿地笑着,简直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



透过水面,我朝花店老板伸开的腿看去。看着看着,就想要把自己的腿搭上去。为什么啊?



“没有自我,某种意义上来说好像很有趣。”



“是吗?”



“要是没有东西好执着,肯定很轻松。”



肩膀也不会僵住酸痛喔,她羡慕地说道。是这样吗?我在意起自己的肩膀。



捏上去看。



光洁顺滑,软乎乎的。



“希望现在的实验能变成你想做的事呢。”



“……是呀。”



说实话,那实验做起来挺不好受的。



“花店老板你……啊,”



“没错,我就是花店老板。”



她咧嘴一笑。看起来很开心。比起学者,她是不是更适合开花店呢?于是我试着询问一下和这部分有关的东西。



“是什么原因让你想成为研究花的学者呢?”



虽然可能只是喜欢花,没有更多理由了。花店老板转向前面。



“理由啊……我妈妈呢,是喜欢花的人。她爱好园艺……但个子高,不会给人开花店的那种轻飘飘的柔和印象。那样子很威风,想成是超市里卖鱼的人反而更合适。不过她在我五岁的时候去世了,现在再看说不定会有不同的印象。”



平淡,又没有温度变化的语调。听了以后,我的声音也随之淡漠起来。



“原来是这样啊。”



头一次听说。难怪,古玩店的大叔总是一个人。



“然后呢,每年我都去给妈妈扫墓,用花装饰的时候就想,如果一直能看到花,妈妈会更高兴吧。啊啊,我并不是完全相信灵魂。不过,哎不如说是……放在墓旁的花枯了以后再收拾很麻烦不是?要是能一直开下去,整理起来就变得简单,也不用每次都买花,花店也开不下去了。”



“诶,开不下去没问题吗?”



“就是那种理由啊。伤感那方面的东西,没有太大关系。”



花店老板最后嘟囔的话含含糊糊的,和以往不同,像是在找借口。虽然我们的关系意外地没有太亲密,但从她平时的口气来考虑,说不定是在害羞。



花店老板再次闭上眼。眼睛下浮起青色的眼圈,仿佛和热得发红的皮肤形成对照。看起来又像是化妆成这样的。一旦看习惯以后,甚至会觉得别有一番风情。



不知是不是感到了视线,她单独睁开右眼看向我。



“怎么了?”



“不,没什么。”



刚才开始我有点喜欢你了——这句话被我咽了下去。



如此让人害羞的话我怎么说得出口。



想来,就连父母我也没面对面和他们说过这样的话。人总是怯于传达好意。



……为什么呢?



“你有喜欢的东西不?”



“嗝噗、”



被读到心声一样的询问让我动摇。咕嘟咕嘟,明明不是泡泡浴的浴缸里腾起了泡泡。



“嗯?”



“其他的不说,至少喜欢泡澡。”



“那真是太好了。”



花店老板一脸满足地笑了。大概,我也在她身旁笑着。



“花店老板这个称呼,你以后也一直用下去好不好?”



随着视线,花店老板向我请求道。看来她相当喜欢。



我想到自己未曾谋面的她的母亲。



“把老板换成姐姐就更好了,不过要是觉得这叫法孩子气而难为情的话,不换也没事。”



“花店姐姐。”



我稍稍朝前探出肩膀说道。



平静的水面上,微微泛起波纹。



“嗯。”花店老板翘起嘴角。



“真好呀。”她说着闭上眼。浴室这一环境也帮了一把,她看起来心满意足。



自己为什么人带来喜悦,并不是坏事。



会不会有一天,那只右臂也会为我、以及自己带来喜悦呢?



这个念头就仿佛寻找永远的花,令人束手无策。我还什么都看不到。



“直接叫大姐姐也可以喔。”



这人脸皮变厚了。



○月×日



吹着风好舒服。还有,我沐浴了阳光。



进入小长假,朋友回了老家。本来我其实也该回去的,奈何有突发的计划插了进来,结果没能违抗。听我说大学放假,花店老板便带着笑脸回答说“那之后你早上就能来了呀。”



这就是所说的自找麻烦吗。



顺带一提因为是打工,所以能一点不差地拿到时薪,而且一小时的金额还蛮多的。



有足够的理由让我继续干下去。



在没有表的屋子里,和保持沉默的右臂大眼瞪小眼。



“我想想啊……”



我一边用指尖敲着,一边托着下巴思考。最近,认真思考的情况很多。



我能感到脑子承担着沉重的负担。这是不是像肌肉酸痛一样啊?



思考这一行动,我真的不擅长。



但“喜不喜欢”这一因素,对眼前要发生的事情来说没有关系。



世界并不需要我的好恶。



但是,结果会在那里留下。



所以我不做不行。



“嗯——……啊,对了。”



想到一件事,我便按着手指想要起身,可站到一半又停了下来,朝门看去。



和花店老板说话是能做到。但,自己有些犹豫可不可以从这里出去。



倒并没人说不准出去,只不过是我擅自感受到的规则而已。



……不,就连规则都不存在吧。我在这里等待,仅此而已。一味地等待结束,这就是我死性不改的本性。



“这可不好。”



不好,我点点头。于是我抱着来自宇宙的小臂,前往门口。



光是站在一步就能到达的门口,心里就产生了没法镇静的心情。哎不管了——我推开门。回想起来,不管从里从外,我都还是第一次自己打开这扇门。



外面是和我来时相比没有变化的研究室。但至少,比封闭的房间空气清新。



“那个,能占用一点时间吗?”



见我露面,正在给盆栽花浇水的花店老板看了过来。



她手上有个粉色的大象喷壶。是家居用品商场里卖一百元的那种。



“怎么啦?摘花?”



“摘……不不,不是那回事。我是想问能不能获准外出。”



花店老板像是不得要领似地歪过头。神气的大象的鼻子也朝右倾斜。



“呃,不过,是和小臂一起。”



如何?我窥探她的脸色。



“唔。”



花店老板眼神飘了一下,但立刻同意了。



“没问题。这个也不是研究所的研究对象,不需要提前和谁打招呼。”



“啊……这样啊。”



非要说的话,我该问的说不定是小臂本身。不过不会得到回应就是了。



“不过我很好奇所以问一下。你想把它到外面的理由是?”



她一边继续给花浇水,一边询问我动机。我想起了大学入学的面试。



那时候我也是紧张,几乎没答出问题。这竟然也能通过。



“哎呀,我就是想……一直待在这个房间里它可能会无聊。”



我是这想的,那小臂不会也是这样吗?结果,所谓的为对方考虑,也有一半左右是自己的希望。当然,这比不为对方考虑要好得多。



“原来如此。你大概是渐渐习惯了吧。”



“啥?”



“没事,你现在已经逐渐开始思考起方方面面了。这是好事。”



嗯,花店老板像是遇到高兴的事似地点点头。对事物,进行思考。嗯,我在思考。



我还是第一次遇到立刻能理解到这点然后做出评价的人。估计我至今为止都是个不动脑子的令人不堪入目的生物吧,尽管事实如此,心里还是痒痒的。



“不过我是不建议你光明正大带着这个在街上走,会招致不必要的误解,虽然我说这话也不太合适就是了。”



那倒也是,我想着低头朝小臂看去。从远处看来就像是抱着碳化了一样的小臂,会让人联想到各种各样的故事。就算放在包里走,一样感觉危险。



许可也拿到了,于是我折回房间拿包,然后挪一挪依然放在里面的课堂笔记还有课本,腾出位置,把小臂塞进去。就算它进了狭窄的地方,也没表达什么不满。



靠刁难刺激出它的反应也并不有趣,什么也不说让我稍稍得救了。



我关灯离开房间,看到蹲在花盆前的花店老板。她侧脸苍白,充血的眼睛像是浮出来似的。昨天在澡堂洗掉一样消失的黑眼圈也恢复了原样。那是晚上不睡觉的人才有的,干巴巴的眼睛。



发现我在盯着看,她转向我。



“怎么了?”



“啊。呃……我就是想,好好睡一觉会不会好一点呢——”



为了不显得多管闲事,我说得轻描淡写,结果仅仅是让出口的话失去了说服力。“确实呀。”确认到喷壶的水用光后,花店老板这么嘟囔了一句。她和大象喷壶上的大眼珠对视着,说道:



“睡觉再起来的时候呢,记忆有六成左右会消失,关于自己是怎样的人,也大半都会忘记。这要花三十分钟左右才能恢复,等起来很麻烦呀。”



这人怎么说得这么可怕呢。



想是这么想,但我发现自己也时不时会有类似的时候。虽然不至于像花店老板那么过分,但会伴随着耳鸣受到折磨。一想到如果这个变得更严重,心情就好不起来。



“那只不过是睡不醒吧。大概。”



花店老板的笑容与以往相比显得拘谨。



“要回来写报告喔。”



“知道了。”



反正,我没打算把小臂带回到公寓的屋子里。向其他人也低头打过招呼后,我离开了研究室,走在走廊上,从上衣口袋里拿出卡来。



今天我拿到了访客用的卡。是不是来自花店老板的信任稍微增加了呢。



就这样,我走出科研楼,望着停车场的样子离开大学。被红灯拖住的时候,我思考要去哪里。再走一小会儿就是海边,感觉那里也不错,但我逐一确认日期、小长假以及天空的模样,便判断出海边人会很多。



在众目睽睽的地方,我没法随便把小臂拿出来。有人少的地方吗?我转了一圈环视四周。正直小长假,观光地的人数比平时还多。连农业合作社的直销点前都聚起人来,开在老旧红色建筑里的拉面店前排起长队,天知道这队要排到猴年马月去。至少有必要离开大道。虽然红灯眼看就要变绿,我还是折了回去。



我是走向人少的方向途中想起来的。哦哦还有那个地方。



随着人流朝右侧前进,目的地是捡到这只小臂的空地。



尽管是观光季,但阳光强烈的那个地方没有人影。其他好地方要多少有多少,所以就连带孩子的母亲都看不到。对我来说正合适。



回来了哦,我嘴上念着从包里拿出小臂来,抱在胸前让它能看清周围的样子。



一阵强风吹过,仿佛过来迎接。我的头发和衣角随风飘摇。



看不见吗?我定睛看去,可在那之前风便已离去。



这阵风与气候相称,并不粘腻,让人感到愉快。



“如何?”



我高高地举起小臂。能看到的东西发生变化,它就没什么感觉吗?



不过,它有没有具备相当于眼球的功能还不一定。举着举着我就发现了。而且我虽然在朝它搭话,可就连它有没有耳朵都值得怀疑。花店老板研究过,所以了解这些,但也没有对我有什么忠告。



大概,是想让我自己去发现吧。



“这——种事,我完全没听说啊……”



我没多想,就觉得对方也理所应当会有相同的东西,并与之来往。但那是错误的吧。如果没有眼睛和鼻子,以及耳朵,那么就算带到外面,我觉得也没有意义。



又要再思考其他事情才行。



这,也意味着我在动脑吗。回去的时候问一下花店老板吧。



我放下小臂,铺开手帕一屁股坐在草丛上。由于面积狭小,坐姿变得拘束。坐在地面这种事也是久违了。生活在城镇中,我甚至不会走在土地上。



从旁人来看,独自坐在这种空地的我是个怪人吧。结果,还是没能避免招致不必要的误解。我在看着什么、感受着什么,想必没有任何人知道。



稍稍望一会儿,就会知道这是一片不存在什么秘密基地或是地下帝国的草丛。



但对我来说,这里并不稀疏平常,而是显得特别。



游客在我熟悉的地方游览的心境,我终于能理解了。



“你这家伙(お前)——不,你(あなた)又如何呢?”



我抚摸着手背询问小臂。它降落在这里有没有目的,我还不知道。



说不定是为了让地球人灭绝而来。



眼下就算是这样我也不在乎,只是希望它能给我点反应。



我沐浴阳光。满满地,用背后和脖颈将其吸收。



身体热了起来。尽管期待着会不会像刚才那样吹来一阵风,但事情不可能让我如愿以偿。



○月×日



在那里有什么东西在。我意识到还不确定是否真的存在的东西。



就仿佛感受到大块白色的东西。



而那块东西,也确有其名字。



“这大学我不上了!”



“我可没听……诶,嘎诶——?”



虽然把自己关在狭小的房间里,但电话还是能用的。和他人的联系完全没有断绝。



我深切地感受到,就算是日常,也会受到各种自以为是的臆测的限制吧。



而接起电话,我便领受到来自朋友的锐利一击。



“我可没听说啊。”



“呵。”



什么啊,真让人火大。



“诶,你闯了什么祸?纵火盗窃之类的?”



“电视上放鬼平了?”



(译注:鬼平犯科帐,简称鬼平,是日本作家池波正太郎撰写的时代小说,刊载时间为1967年-1989年,共计135篇,后改编为电视剧、电影、舞台剧、漫画与动画等作品。)



“呃是放了一点啦。不过怎么这么突然,话说是不是太早了?”



我们两人都还可以说是崭新发亮的大一学生。而且刚到五月。绝对太早。



“你中了彩票一辈子不用愁了?”



“啊,那个不错呀。虽然我没买过彩票,不过那个很棒。”



朋友拍着手笑的声音传了过来。看来不是这回事。



会不会是突然要继承老家的工作啊?我正想象着,朋友宣布:



“听了你就吃惊去吧。我要做歌手。”



“……gē shǒu?”



“吃惊吧。”



发音还没转换成文字,我没能夸张地做出反应。歌手,唱歌的人。唱歌的大姐姐。



“又唱又跳?”



“我又不是偶像。”



“吉他呢?”



“不会弹。”



专注唱歌,她说着唱给我听。别的不说,声音大到吵闹。虽然不知道她在哪儿唱,但绝对会打扰到邻里。啊,不过如果是歌手就没问题了吧……真的没问题吗?



“唉……呃,你又是没头没脑地搞这一出。”



“很久之前我就梦想着以唱歌为生了。”



“那也就不算没头没脑吗……”



单纯是我不了解朋友罢了。毕竟交情本身也不深。



“这种事父母支持吗?”



“当然。他们说‘再也别进这家门’来激励了我一把。”



“……你家里人真通情达理。”



不用回家了,你就放开了闯世界。如果是朋友的话就会那么理解吧。



“但是要说歌手……怎么说呢……要唱歌是吧。”



我嘴上支吾起来。虽然有想表达的东西,却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结果说出的话变得暧昧模糊。梦想很大啦,有没有自信之类啦,明明我想把这些东西理清后一起传达给她,却很难让脑中的想法成形。



或许,这只小臂也正在体味这种焦躁的心情。



“不唱歌的话就剩下手了啊,手。只剩下‘手’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朝桌子上瞥了一眼。是手。对这只手来说,有没有什么执着的东西呢?



“你要怎么成为歌手?参加选拔?”



“总之先在街头唱歌演出吧。”



“噢噢……”



对我来说,这样的行为要用上一辈子的勇气,而朋友似乎能轻易做到。



大声呼喊,张扬自己。那种时候被人注视的目光,我怎么也无法忍受。



“我会用本名活动,出了名就能拿出去显摆啦。”



“哇——”



朋友毫不害臊地断言,隔着电话我也感到很耀眼。



“不过啊。”



“不过怎么了?”



“你,很会唱歌吗?”



我问出根本的问题。



“要不让你听听?”



感觉要是我提出要求,她立刻就会唱出来。我朝小臂瞥了一眼。



“歌……又如何呢,能不能听到啊。”



“啊啊?”



我啪嗒啪嗒地敲了敲小臂。



“你会写歌词吗?”



“会啊。写得好不好就不知道了。”



“那写出来的话给我看看。”



“……嗯——”



刚刚为止都随性而为的朋友第一次含糊其辞。



“歌词,就有点……”



“明明要大声唱出来,却不想让我看?”



“那是另一种难为情啊,虽然不知道怎么说明。”



我想象了一下,朋友用力挥舞空着的手的样子。讲什么东西的时候,她总喜欢带上肢体的表达。或许是从全身溢出想要表达什么的心情。



“啊——你偶尔开玩笑似地说出口的就是歌词?花如何如何风如何如何的?”



“并 不 是。”



“我感觉最好的是哪个呢——呃……”



“你要是不给我忘掉。”



她轻声制止道。



“我要是不忘掉?”



“咕嘿嘿。”



难保她不会坐新干线来打死我。毕竟,她大学都敢退学。



“那就没办法了。我就等你登上全国舞台吧。”



“啊啊。放心,我不会让你等太久啦。”



“嗬……对了,你有什么实际成就吗?”



“没有。”



“经验呢?”



“没有。”



“没有。”



“我还没问下一句。”



不过就在刚才,我发现一件要问的事。



“呃,名字我记得……是二条欧瓦莉[注]没错吧?”



(译注:入间人间笔下的一名角色,不出名也不叫座的歌手,曾在《说谎的男孩与坏掉的女孩》、《电波女与青春男》及《六天六人六把枪》中出场。)



“果然你平时不叫我名字记忆就有点模糊啊。”



“啊哈哈哈。”



电话通讯录上记的名字是欧瓦莉,因此姓氏那部分我没有自信。



我笑着蒙混过去,挂断电话。



我就这么盯着电话,四周静默下来,寂静像雪一般降落堆积。



“可是竟然会这样……”



大学里的朋友这么快就少了一个。不能等到毕业吗?



“……估计等不了的啊。”



摇滚歌手那样就行了吧。我不太懂就是了。



我把下巴放在桌上碎碎念时,门开了。



“呀。”



进来的花店老板打着招呼便瘫倒在地上。要是别人,我已经担心地跑过去了,不过看到她好好地枕着胳膊躺下,我便知道她是来睡一觉的。



她伸腿挂住门偷懒地关上,估计已经熟练了吧。



“听了你的话,我就决定好好睡觉了。”



花店老板说着摘下眼镜,举在手上晃来晃去,于是我接了过来。



胳膊立刻用尽力气,甩到一边。



“在这儿算是好好睡吗?”



梆梆,我踩了踩地。



“这样才好。要是在被褥上会睡得太沉。”



“哦……”



闭上眼睛前,花店老板朝我仰视。



“我应该和你说过了,睡醒时很麻烦。睡得越沉,醒来时的情况就越糟。”



“啊啊……好像是脑子会变得愣愣的是吧。”



我罗列着暧昧的表达,但花店老板简短地应了句“没错”。



“要搞清楚睡着前的自己,方法就只有靠记忆了是吧?记忆变得支离破碎……我很不擅长收拾那些东西。”



她说着闭上眼。那种感觉有那么严重吗?我不大理解,不过大概是因为她是怪人才会这么想。



“你在干什么呢?也没出去。”



“啊——……我在考虑名字。”



“名字?”



花店老板仍然闭着眼,眼睛周围的皱褶稍稍增加。



“虽然没太大关系,不过我是想了下给它起个名字怎么样。”



感觉意识里总是小臂、小臂地叫它,肯定处不好关系。如果放着不管,墙壁到什么时候都只是墙壁,但用小小的涂鸦起个名字,意识便会朝那里汇聚,成形。



当然,涂鸦可不好。



“你越来越动脑子了呢。”



“咔哈哈。”



这可不是在夸人啊,估计不是,我告诫自己。



“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和它大眼瞪小眼,再怎么样也会考虑各种事情。”



“是吗。也是啊,和我一样。”



不知为什么花店老板好像很高兴,禁不住“呵,呵”地发出笑声。



接着她就一言不发了,尽管在意睡觉前这样好不好,我还是问了一下。



“话说植物有五感吗?”



花店老板睁开眼睛。呆楞又空洞的眼睛盯在地上。



“虽然植物和人类构造不同,但等同于视觉、嗅觉和触觉的功能是存在的哦。它们能识别光,也能用气味向同类发出警告。不过听觉被认为不存在就是了。”



“嗬……”



暗处的植物会向光源生长这个我见识过,但气味还是头一次听说。



“怎么问这个?”



“啊,没事……小臂和花草都一样没有反应,我就想植物是怎么交流的,不知道有没有参考作用。”



“这样啊……你挺有积极性呀。”



花店老板仍然愣愣地,轻声喃喃。看来舌头因睡意或是疲劳不灵活了。



感觉接下来的话等她醒来,或是明天再说比较好吧。



可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花店老板出了声。



“你,醒着呢吧?”



“当然是醒着……打工时怎么能睡觉。”



“那能过三十分钟叫我吗?还有,”



花店老板一度闭上嘴。我还以为她话没说完就睡着了,却发现肩膀还在动。



“还有?”



她少见地支吾了,于是我催促了一下。花店老板的腿像是走步一样活动。



“要是,起来后我的样子很奇怪,希望你能和我说点什么。”



“说点什么,是吗?”



“真的说什么都可以。”



说完,花店老板就不再动了,像是呼吸停止一样失去动静。



苍白、疲惫的面容真的和死人没什么两样。



和她游刃有余的口气不同,争分夺秒的生活方式一目了然。



“……真是个怪人呐。”



我朝小臂搭话。对无言的对象说话的我,嗯,也属于怪人那一类。



这么一想,说不定不怪的人很难找到。



“啊,对了对了。我考虑了你(きみ),你(あなた)的名字哦。因为性别也不清楚,就必须准备两倍才行,相当费力气了。你的性别也由我来决定好吗……肯定不好吧……”



哈哈哈,我看着笔记本笑道。不是狗或者人,而是外表是小臂的名字。人类在这方面没什么积累,因此个人的品味受到考验。考虑到这里,我就又碰壁了。



“我会一个一个念的,要是听到中意的希望你能有个反应……”



没反应的话我就随便定了哦,于是我从上到下依次念了出来。一边读,一边感到,自己好久没在这个方向动脑了啊。想主意,这种事让人疲劳,但会对大脑产生刺激。对什么东西抱有兴趣,便会带来诸多充满活力的行动。



或许朋友也在追求着这样的东西而奔跑。



在那之后,我准确地计了三十分钟后叫醒花店老板。



打工的时间已经结束了,但我对等待并没有抵触。



被我晃了晃肩膀,花店老板立刻睁开眼睛,但一时定在那里动弹不得。



“早上好。”



我先是问候了一下。“早。”她仅仅把视线朝着其他方向小声嘟囔。



四肢也还在地上伸开,就像没接通配线一样。



“呃……我大学的朋友,说要退学。”



她说过说什么都行,于是我说了下看起来真的不相干的事。



“为啥?”



“说是想当歌手。”



花店老板听了没有反应。她把手放在地上,撑起身体。



“头好疼。”她撩起刘海禁不住诉苦,从白衣口袋里拿出市面上卖的头痛药,不喝水就直接咽了下去。摸着喉咙发出好几次声响后,花店老板站起身来。



看来这次她没有失去记忆。



“在写报告吗?”



“姑且在写。”



“辛苦了。哦哦,谢谢你叫我起来。我回去工作了。”



她道谢后立刻打算离开。眼镜也忘了戴上。



看到那匆忙的背影,我不禁忠告道:



“不睡觉也行吧,但我觉得还是要休息。你脸色越来越差了。”



花店老板回过头来。是不是坏了她的心情啊?我正畏缩着,却听到她肯定道:“完全没错。”



“不管昨天还是今天,你所说的东西都是对的。我明白,只是,”



花店老板垂下视线,叹了口气。然后想要调整眼镜的位置时,好像发现了自己还没戴上。她用力按了按眉间,留下红色的痕迹后,再一次,叹气。



“就算不休不止也办不到,这我明白。就算我研究得再多,也来不及在自己死前看到不会枯萎的花。但如果那样就不行动的话,不就等于说‘反正人都要死我什么也不干了’一样吗?”



她说得有点快,措辞略微尖酸。那表达反抗似的语气,是想要违抗什么吗?



讲完后,花店老板沮丧似地挠了挠头。浓密的头发窸窸窣窣地跳跃。



“抱歉,明明你在担心,我却说了无聊的话。”



“不不没有那……”



“那东西的名字决定了吗?”



像是想起来了似地,花店老板朝小臂看了一眼问道。我本打算写在报告里的,哎,也好吧。



“哦哦决定了决定了。”



铛铛——我把挤满无数名字的笔记本里画上小红花的那个名字亮给她看。



花店老板把脸伸到前面眯起眼睛。啊,没戴眼镜看不见吗。请,我递过眼镜。她接了过去,像是用双筒望远镜一样隔着镜片看向笔记本。



“缇丰?”



花店老板轻声哼出小红花正中央的词。



“嗯。我只是从手联想起来考虑了各种名字。”



“挺好的嘛。就像范本[注]一样。”



(译注:缇丰→ティフォン→Tifon,范本→手本(日语)→Tehon)



名字的出处一下子就被看透了。



她收回前屈的身体,戴上眼镜,然后,看着我微笑。



“怎么了?”



“啊啊这个?”花店老板似乎自己发觉,捏着自己放缓的脸颊和嘴。



“被谁关心我很高兴罢了。”



如此说明后,花店老板离开房间。从打开的门的另一边,微微传来一阵花香。而这只要一次呼吸,用力吸一口气,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关心啊。这种事有那么稀奇吗——会这么想是不是因为我过得很幸福呢?



而且花店老板说过,她没有母亲。



如果看了花店老板的样子,大叔一定会关心吧。但他能不能清楚地传达自己的想法就不知道了。因为人会在意面子,也会难为情,越是上年纪,就越坦率不起来。



互吐真心话来交往的关系是可遇不可求的。



明明是正确无疑的事,却无法准确地讲给对方。



无法传达自己想法的焦躁,并不仅限于讲述什么异质的事物时才能体会。



○月×日



开放的花,疾驰的风,孩童的梦。



既不回头,亦不再来。



仅仅,仿效现在。



“缇丰,缇——丰——”



想来,我很少决定什么。而且曾做出的决定,也没有价值。以前在老家养的狗是妈妈起的名字,美术课上选的主题也是模仿别人。



总是随大流的我,甚至没有考虑过活动手脚。



这样的我在决定“缇冯”这一名字时,仿佛感到自己有一瞬,从水面探出了头。



我明白,自己的心正在被那泅泳般的感觉吸引。



在舍弃重负后,便能成功舀起自己的想法与决意。



明亮而狭小的,我和缇丰的房间。我随意地叫着自己决定的名字,就算之后搞清楚它的本名完全是另一个词,我也要大言不惭地说用地球的语言就该叫这个。目前,缇丰还没有表示反对。



要是花店老板说得没错,缇丰具有的力量甚至能让它在关键时刻飞走,而现在还停留在这里,或许是因为它没什么特别的不满。我环视室内,想着她会不会中意这里。由于很安静,如果性格沉默寡言,说不定会意外地喜欢。



我先不再和它搭话,重新开始手上的作业。尽管初中时代过得漫不经心,我还是多少学到了些东西。我正想回忆那时自己美术课的成绩是3分还是4分。



“今天你打算开始干什么?”



花店老板来看情况。不知是不是带着一点期待,她的声音显得明快。



她正抱着花盆,似乎在打理花草。花盆中央,一朵白花伸了出来,和我以前在图鉴上看到的杜鹃花相似。



“铁丝?”



探头看到我手上干的活,花店老板睁圆了眼睛。我手上是铁丝和麻绳,和木制台座连在一起。“哦哦”她说着立刻明白我在做什么。



“好怀念。这个,是手的骨架对吧?”



“是的。”



上初中时,我曾在美术课上做过右手。用铁丝和绳子做出骨架,再用黏土造型。顺带一提完成后我拿到了古玩店去,大叔却没开价。究竟是哪里不如那个鱼的木雕了呢?



“做右手吗……我隐约能感觉到一点联系,但看不出明确目的啊。”



拜托你说明了——她用眼神催促。我不擅长将动机化为语言,但正因为不擅长,才必须做才行。只做自己能会做的事,不会有任何改变。



“这个呢,是我想要更了解缇丰。那样的话,它和右手相似,我就觉得要不要做个右手看看。还有,果然它可能希望有朋友或是有谁会觉得它是同伴吧。人类不也都找人类交朋友吗,我就觉得相似这点很重要。”



老实说,我只不过把突发奇想化为了行动,思路有没有理清、以及有没有联系,我还不太明白。花店老板听了是怎么理解的呢?



“嗯,嗯。”



这笑容让我没法把握她的意图。



“你点头是怎么回事呢?”



“对你心怀体谅感到佩服。”



“哦?”



我想不出哪里让她佩服。花店老板像花一样恬静地讲道:



“为对方着想,是非常困难的。”



“………………………………………”



总觉得人格得到了很高的评价。



其实倒不是那么了不起的事,我心里痒痒的。



“那这个也放这儿吧。”



她把花盆放在桌子上、缇丰的旁边。白色的花像伞一样凑近缇丰,色调形成鲜明对照。我凑过鼻子,略微酸甜的香味钻进了鼻腔深处。



“这么煞风景的地方,有点这东西也好吧。”



“不错呢。”



不止缇丰,我也能赏心悦目。我在近处观赏花卉。果然和记忆中的杜鹃花相似。只不过这棵花显得更加剔透,更加虚幻。



“不觉得这棵花不错?”



从这口气,便能窥见她的疼爱,说不定——



“这个,是正在研究的花?”



“答对了。”



花店老板一脸满足地点头。她伸出手指,轻轻抚摸花瓣,样子很是疼爱。



“我梦想着,总有一天这棵花可以永远开放下去。”



不过也仅限于梦想了,她补充道。



“但梦想是可以托付给别人的,我就觉得没有什么放弃的必要。”



她继续补充说:



“哎,能不能找到人继承梦想也是个问题了。”



唉——她最后叹了口气把话收尾。



她好忙碌啊,看着那表情频繁变化的样子,我的心情也跟着变得奇怪。就好像弹簧反复收缩又弹开。花店老板的每天,就是这样用尽全身力气竭尽全力吧。



“或许无论我在做的事情,还是与缇丰的沟通,都很难在我活着的时候实现吧。”



如果聚集更多专业的人来协助,会不会戏剧性地加快进程呢?



说不定,我的所作所为反而是妨碍了与缇丰的交流。



……但,这是属于我的相遇。是我想要做的事。



我还活着的时候,不想让给其他人。



毕竟,这还是我第一次,为一件事做出这么多思考与行动。



不想将其失去——我在心里萌生了无法区分是留恋还是执着的念头。



“那样的话,要辞退吗?”



“不。”



我嘿嘿傻笑着表示否定。



“毕竟是自己开始的事。不过,说不定会太过沉迷,结果到最后一辈子都搭在上面,却没有任何成果也没有价值。”



“不可能没有。”



花店老板干脆地否定我。……嗯?肯定?有点复杂。



“无论怎样的人生都有价值喔,虽然比海岸的沙粒还小就是了。但若不将沙一层层铺满,未来就不会到来。人类将那砂粒的流动称为历史。我也好,你也好,都必然会成为历史砂流中的一粒。所谓死亡就是这么回事,唯独这点是确定的。至今为止人们都是这样,从今以后也不会改变。”



在狭小的房间里,花店老板掷地有声的话语飞来飞去,就算撞到墙壁也没有衰退,声音几次传到我耳边。明朗的意识,与她糟糕的脸色并不相称。



“随着历史流淌的这盆花,还有这只小臂会抵达何处呢?虽然没法看到最后让人很遗憾,但人生就是这么回事呀。刚才我也说了,光是能托付下去,就已经很幸福了,不会有错。”



“………………………………………”



不遗余力地活在当下,同时注视着很远的地方。



难怪花店老板一脸疲倦。从今以后,她也会被恍如南柯一梦般的目标折腾下去吧。我没有足够的毅力模仿她的行动,但有些部分能够产生共鸣。



我留下什么东西。然后很久后的什么人循着被留下的东西前进,将我发现。



如果这件事能够实现,那我似乎确实能够找到自己活过的意义。



大到能让谁将自己发现的砂粒。我留得下来吗?



到底会怎样呢?我看着缇丰和花。它们都仅仅是静谧地,存在于这里而已。



它们没有回应我的愿望。尽管如此,我还是情不自禁地看着。



我和花店老板的梦想很相近。自己开始有点喜欢她,或许也是因为这个。



“对了,这之后一起洗澡如何?”



“还要去吗?”



“我说你呀,不勤洗澡可不行哦。”



我可是勤洗澡的,我撅起嘴来。不过也好吧,于是表示赞同。



“可以带缇丰去吗?”



“可以啊,只不过要是被谁发现吓到人的话,我就装作和你不熟什么也不知道。”



哈哈哈,花店老板被自己的玩笑逗笑了。那,现在我们很熟吗,我开始对我们的关系产生疑问。距离上确实没有陌生人的感觉,但该如何形容,我找不到合适的表达。这件事,我也打算今后考虑。



站起身后,想到又要追着自行车跑,我暗地后悔。



“我非常欣赏你喔。”



打开门等我的花店老板一如往常地、坦率地吐露心境。笑容里没有阴霾。



她脸色糟透了,一旦松一口气连站都站不稳。或许就是因为没有余力虚张声势,才让她说出了真心话。



迎面听到这种话,我也一样,忍住羞耻难当的心情坦率起来。



“我也觉得,花店老板给我感觉不错。”



所剩无几的害臊心情,选择了有点奇怪的表达。



不过花店老板听了似乎很满意,神气活现地裂开嘴角。



“啊,对了。你刚才是不是唱了什么?”



“你听到了?哎呀,那个不是我写的,而是在回想朋友的诗,大概是这么唱的来着……”



随着门外的光,满面的笑容对我迫不及待。



○○○○○○月××××××××日



出发之日。



“我说,那个右臂就那样真的没事吗?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但那做的还不如玩具呢。”



完成最后的检修后,男人担心地又来确认。



“虽然表面还算加了涂层……但那可是黏土和铁丝啊。”



“要是你,自己的胳膊性能不好就要动不动给换了吗?”



要不我给你的换了?我朝他的右臂瞥了一眼无声地询问,结果男人说着“还是算了”别开视线退缩了。因为躯干和手脚是他负责制造的,所以多少无法接受吧。可是我非要这个不可,不做他想。



玻璃上,夸张地映出我穿戴整齐的身影。



一阵风吹过,埋在里面的中枢从人工毛发的深处露出来,像角一样突起。试着摸一摸,便有种不可思议的心情。从构造上来说,本以为我是摸不到自己的。



和被赋予临时身体的自己面对面,我纳闷地想歪过头。



会选择女性的形态,据说是听从了来自过去建议。



和“她”一点也不像。



“半路弄掉了我可不管啊。”



“掉了我就立刻接上。”



无论到了哪里,我都绝不会放“手”。



男人无法接受,但似乎放弃了,和我拉开距离。



“那……一路顺风啊,缇丰。”



“我才是,祝你一路顺风。”



当然,我很清楚事情不会这样发展,但还是如此回答。



“………………………………………”



我抬起头,望着即将动身前往的远方的夜空。



自那以来,对,自那以来……是自那以来的事了。那是多久前的过去呢?到如今,已经经过了长到无法把握的时间。尽管如此,就算不知道距离,那个地方仍然永恒的。



只要回首,任何时候都能回忆起一切的开端,绝不会从我心中消失。



为了获得与这颗星球上使用语言的生物减少摩擦而需要的沟通能力,我花了相当长的时间。而这一能力的基础,毫无疑问便是与她的交流。



追根究底,正是有了“想要回应她”的这份意志,才会产生我。



然而,自我意识完全确立的时候,她早已离开这个宇宙。



与她面对面时的感受。产生的刺激。被赋予的感情。流露的回应。萌生的注视。自己在这里。对方在那里。一切,都是从她那里学到的。



而彻底理解那些事情的含义时,我无可奈何地懊悔为时已晚。



这片大地几经风霜。从逝去的岁月中,留下的就只有我和她做出的右臂。



我没有什么使命。那种东西,自我诞生时起就不存在。



能留下什么就好了呀。



让现在的我做出行动的,仅仅是她的这句呢喃。



她已经不在了。我没有任何留在这里的理由。



我将动身出发。



为了向天空的尽头,宣告她曾经在这里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