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光辉灿烂的风中」(2 / 2)
芹抬起脚对我发号施令。看到她的脚底,我明白这个指令的用意。
「打扰了~~」
「就说里面没人。」
「我是在跟房子打招呼嘛。」
因为自己过去经常跑来小芹家,只要扫去记忆上的尘埃就能立刻回想起厨房的位置。我通过面对外侧的走廊,偷看了一下起居室并前往位于深处的厨房,接著迅速找到并弄湿毛巾,这才掉头跑回门口。看到小芹光著脚站在外面等待的模样,总有种超乎现实的感觉……因为那是我本人以前做过的行为。
「要不要我帮你擦?」
我认为要自行站著擦脚应该很困难,于是如此提议。
「不必了,我自己……」
小芹本想拒绝,讲到一半却突然闭上了嘴。
她伸手把似乎很碍事的头发往上拨,而后才再度开口:「那你帮我吧。」
「好喔。」
我接住小芹伸过来的脚,然后蹲在地上。接下来用毛巾包住她的右脚脚趾,从这边开始擦拭。
「看起来没受伤呢。」
「是啊。」
位于上方的小芹脸孔因为背对光线,感觉好像又老了几岁。
这句话要是敢说出口,恐怕她会直接抬脚攻击我的下巴。
小芹的脚如同被涂上了一层柏油碎片,黏著或黑或白的脏污。我以类似打磨的动作继续擦著她的脚趾,进行到脚底之后,或许是因为有些痒,小芹忍不住惊叫了几次。
每次我都会抬头看她,她也以不高兴的表情回瞪我这边,恢复成自己熟悉的那个小芹。
「……我记得国二的时候,你参加过田径比赛,结果还获得不错的成绩。」
「咦?噢……对啊,是国二。」
这话题不但突然,我又隐隐约约地记得好像是国三,未免有些迟疑。
小芹眯起左眼,右眼却静止般地毫无变化。
「实际上那是国三的事情。」
「咦?呃……啊,果然是国三才对吗!」
老实说我完全不记得细节。那时只不过是跑著跑著,成绩就擅自被加到了我身上。
「你是真正的小蓝吗?」
「这……这是怎样……」
「我怀疑你不是真货,因此设了个圈套。」
「噢,原来如此……」
真聪明。好,那我也跟上吧。
「小芹,你现在还喜欢抹茶冰淇淋吗?」
改为擦起左脚的我顺便提问。依然眯著眼睛的小芹一脸严肃地俯视著我,最后缓缓地阖上双眼。
「不喜欢。」
「你这家伙是冒牌货吧!」
看到我满心气愤的模样,小芹忍不住「噗」一声笑了出来。
由于她终于笑了,我也满意地站直身子。
「好,擦好了。」
我把毛巾递给小芹,两个人一起进入茶屋。话说回来,结果我还是没能证明自己是真货。
……这种事要怎么证明?
我跟在小芹的后面移动,最后被带往起居室。起居室的空间不大,塞两个人感觉就客满了。不用说,空气也既浑浊又闷热。配合走廊那边的景色,让我觉得好像被关在充满热气的玻璃球里。
即使如此,我还是满心怀念地看著室内,小芹也以同样的态度四处张望。
「电视有够旧!」
她嘀咕了一句,走向放在起居室角落的沙发。那张沙发是胭脂色,表面还散发出新沙发特有的光泽。小芹伸手在上面来回抚摸了好一阵子,最后跳上沙发横躺下来。
手中的毛巾也在躺下时不知道丢哪里去了。
「唉,好累。」
她重重叹了一口气,把疲劳也一起吐出体外。
「我们没走多少路啊。」
「这是年纪问题。」
小芹自嘲地笑了笑。既然提到这个话题……我也顺势请教。
「小芹现在是几岁?」
「你觉得我看起来几岁?」
居然丢出如此棘手的反问……只是这种不老实回答问题的态度很有小芹的风格。
嗯~~我看著她伸长的双脚动脑思考。换句话说,自己并没有特别在看什么也没有在思考什么。
「大概三十岁左右吧。」
我决定按照第一印象回答。小芹依然没有把脸转过来,只有嘴角微微放松。
「我就当作这是在称赞我。」
「嗯。」
看样子她的实际年龄超过三十岁,彼此之间还真是拉开了不小的差距。
为什么?
明明我们原本同龄,直到大学时都还并肩同行。
是我成了乌龟,还是小芹成了兔子?
看到小芹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我开口发问。
「你要睡觉吗?反正目前也无处可去。」
这句话不算完全的实话。小芹擦了擦眼角,眼皮像是无法抵抗般地往下掉。
「如果这是梦境……睡著后又会跑去哪里?」
她喃喃提出这种疑问。
「不知道,但是我会负责叫醒你。」
包在我身上……我挺起胸如此保证。小芹看了我一眼,立刻又闭上双眼。
「也对。你明明整天都傻愣愣的,却不会睡过头。」
「哇哈哈哈。」
其实自己不久之前才因为睡过头,最后不得不和她一起用跑的冲到公司。至于以前跟小芹在一起的时候,或许是我的内心一直充满焦虑,才会把睡觉当成某种浪费时间的事情。见到那个人之后,这种情绪其实已经消散。
「那……你要好好叫醒我喔。」
「嗯,晚安。」
小芹张开嘴却没有立刻说话,觉得她这样很像金鱼的我静待后续。
「晚安。」
最后她还是选择了最普通的答覆,我有点回想起大学时代。
就这样。
我静静等了一阵子。
「你睡著了?」
「别吵,让我睡觉。」
「好。」
于是我跪坐著乖乖等待。
「我会马上回去……」
小芹留下这句如同呓语的发言,看起来真的睡著了。
远方似乎有一个她非常想见的人。
跟我一样。
「嗯~~」
我原本躺在地上想要伸展四肢,又立刻放弃这个动作爬了起来。万一连自己都放松警戒不小心睡著,不知道结果会是如何……感觉有点可怕。而且既然要睡觉,当然还是熟悉的地方才能安心。这下我又找到另一个必须回到那栋大楼的理由。
这事先放一边去,觉得这里很热的我在起居室里东张西望,最后发现一台电风扇。调整好位置并打开电源后,造型有点古老的这台电风扇开始吹出带著热气的风。看著绿色扇叶不断转动,这时自己才突然注意到电风扇居然会动的事实。
不过反正这现象不是重点,没当一回事的我移动到电风扇旁边坐下,让偶尔吹来的气流推动垂下来的长发。
观察了一会儿之后,我默默起身,不声不响地走出起居室,最后来到茶屋的正门口。在夏天的马路上光脚跑步实在太有勇无谋,因此我穿上鞋子走向店外,开始慢慢往前跑。跑了一小段距离后,对高温突然感到疑问的我停下脚步,蹲下来用手指按了按地面。
「好烫!」
被柏油路面吸收的阳光确实尽到了职责。这世界真是厉害,居然连太阳都能重现。
我不知道这里到底是什么人创造出的世界,只能说人类或许真的拥有无限大的可能性。颇为肤浅的感动一番后,我在阳光下做起高抬腿的动作,当成简单的暖身。
本来打算乾脆挑战马路,又担心真的有车子突然冒了出来,最后还是决定在人行道上全力冲刺。
我想像出自己正在把平常身上装备的负重器材一个个拿下的状况,藉此加快摆动手脚的速度。空气阻力逐渐增强,我也咬著牙与之对抗。
接下来相当顺利,当我感觉到自己的脚步声飘离地面并逐渐淡去的那瞬间……
那个人突然出现在我的前方。
啊……这瞬间,我感到大脑几乎一片空白。
自己继续奔跑,同时伸出手试图抓住她的肩膀。但是她的速度真的很快,加速度和现实当中我所熟悉的那个她完全不是同一个水准。就算发型打扮都跟平常一样,自己仍旧迟迟无法追上眼前的这个她。怀念感和绝望感一起涌上心头。
最后我的身体到达极限,才稍微放慢脚步,她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这个宛如梦境的城镇里,就这样和幻影相遇又别离。
勉强站立的我感觉到地面还在不断晃动。只能继续用双手撑在膝盖上,瞪著她扬长而去的正前方。脑中空白一片,无暇理会正在灼烧背部的强烈阳光。
过去,我挚爱的lovelove my lover也是一道幻影。
甚至可说是幻觉,总之就是某种没有实体的存在。至少自己只能得出那样的结论,也因为这件事痛苦许久。
只有我全力冲刺时,那个人的背影才会出现在我的面前。
这一次,同样的现象又在眼前上演。
「我和她的距离果然变远了。」
这个事实导致阳光扭曲,地面也几乎崩塌。
一切又回归从前。我抬头看著这个世界,不知道自己究竟后退到了何处。
「不……不行,不能这么悲观。」
既然跟以前一样,意思是只要使用过去的那一套就能够回到她的身边。以我的程度来说,这算是相当聪明的主意。我曾经拚命奔跑,以全力在人群中穿梭,最后终于抓住她的肩膀。同理可证,若是自己能再度像当初那样全心追寻那个人,最后一定能通往期望的方向。
我这个人总是如此简单明瞭……这次说不定是我人生第一次感谢自己的天性。
总之,我总算大概找到了回去的头绪。无论何时,她都是引导我的指标。
不过……如果碰触她可以让我脱离这个世界,小芹是不是会被我独自遗留在这里?
「那样不行……真的不行。」
就算以前的我动不动丢下小芹擅自跑远,这次也实在不好意思直接将她拋下。怎么办,必须让小芹也能确实回去才行。但是老实说,这部分的内情只有小芹自己清楚。
小芹说她是在睡觉时来到这里,所以……说不定再睡一觉然后翻个身打个滚之类的就能回去?我抱著淡淡的期待,步履蹒跚地回到小芹家的起居室。毕竟这趟跑了不少路程,光是要回来都让人提不起劲。
往起居室里一看,果不其然,小芹还在里面,而且也还在睡觉。
「我想也是……」
在她那张已经是成熟大人的睡脸上,既看不出欢喜,也没有显现出悲伤。
某一天的国中放学后,我发现走在旁边的小蓝脸上有一道浅浅的痕迹,大概是趴在桌上时压出来的。
河堤充满阳光,距离黄昏还很遥远。在涂成水蓝色的栏杆上,每隔一段距离就竖著一面旗子。那是观光客增多的时期才会被摆出来的旗帜,由于今天没有风,再加上梅雨季节特有的湿气,只见每一面旗子都显得无精打采,连同隔著河川的对岸也是类似的状况。
我一边走,一边让手指滑过沿途的路灯。其实自己从未在它们亮起的时间经过这条路。
考试将近,各个社团都暂停活动,而小蓝和我一样都是田径社。我加入至今差不多两个月,怀疑自己为什么要加入田径社的想法目前变得非常强烈。
「明明快考试了,你居然还这么悠哉。」
她对我的挖苦毫无反应,只是继续看著正面往前走。
「你听到了吗?」
「啊,抱歉,我在想事情。」
小蓝露出一个像是想敷衍了事的傻笑,看起来根本没有把我放在心上。
我心里有一股火气冒了上来。
这家伙最近总是这样。
每天都心不在焉又两眼无神,于是我开口发问:
「你在想什么?」
因为小蓝一脸什么都没在想的表情,所以我打算故意为难她。
「我在想……人类真的很厉害。」
没想到她真的有答案,而且规模还很宏大。我不由得露出「你在胡说什么」的眼神。
小蓝举起手臂用力挥动,边走边继续回答。
「人类只要在脑袋里想像一下,就连宇宙的尽头都能瞬间抵达。」
「什么?」
「凭著想像力,不管是要瞬间移动到海底,还是要穿越时空到一万年前,或是要在空中自由飞翔都可以随心所欲。也就是说,人类的脑袋可以装下所有自己想要的宇宙,你不觉得那样真的很厉害吗?」
我和小蓝是童年玩伴,自然也往来了很久,但是我无法理解她到底是看了什么想了什么才会得出某种结论的状况其实经常发生。毕竟这家伙上课时都没有认真听讲而是整天打瞌睡,这下究竟是领悟了什么真理?
自己想要的宇宙吗?
其实我对银河的尽头和大海的深处都毫无兴趣。
反而回想起过去某一天曾躲在被窝中描绘出自己与小蓝的理想关系,不由得有些害羞。
一时之间也无法坦率回答。
「是啊,像你的脑子里肯定是开满小花热闹得很吧。」
「啊哈哈哈。」
小蓝完全不在意我的讽刺,还是很开心地笑了。
然而这个笑容只维持了短短一瞬。话题一结束,小蓝又再度朝向正面,接著看向非常、非常遥远的地方。
彷佛她追求的事物不在这里而是位于遥远的另一端。
也像是真的在凝视著宇宙。
只要我稍不注意,小蓝似乎随时会朝著目标奔驰而去。
所以自己总是想要拉住她的袖子,结果却一直无法办到。
自己是在梦里又作了另一个梦吗?
小蓝推著我的肩膀,让我从浅眠中清醒过来。然而醒来之后却发现她还待在身边,让自己产生了某种奇妙又扭曲的情感。真不希望刚醒来就得承受如此不畅快的感觉。
「小芹~~」
「我醒了。」
她那种拖著长音的叫法反而让人提不起劲,一不小心就会再度睡去。
我感觉到似乎是来自电风扇的微风,接著睁开眼睛坐起身子。
「我睡了多久?」
举起手把浏海往后拨的我随口发问。
视线角落可以看到小蓝正在寻找时钟,还看到她最后放弃了。
「还满久的?」
「我说你啊,哪有人被问了时间却……」
我正想吐槽她两句,额头却突然遭受宛如针扎的冲击。
自己一时无法掌握这种感觉的真面目,因此动作和发言全都停了下来。
「小芹?」
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来自眼前的异样感也迟迟无法抹去。为了查出这种感觉的来源,我稍微移动视线。
视线……………………眼睛?
是眼睛。
我的眼睛不正常。
不,应该是正常?算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就如同感到有一块布黏在脸上无法除去,我满心焦躁地拋下一句话。
「我的右眼看得见。」
视野变得十分开阔。这种被我遗忘许久的景色延伸,让人产生宛如内脏位置发生偏移的困惑感。要是稍有松懈,甚至会陷入一种彷佛意识从后脑脱离并看著别人的错觉。
「右眼看得到了。」
我看著小蓝,像是在对她切切倾诉。然而小蓝却只是满脸诧异地张著嘴。
「噢……」
这种不当一回事的反应让我忍不住想对她大发雷霆。
「小芹,你的视力受损过?」
「不是那样……」
我直到现在才回想起自己没跟小蓝提过这件事,难怪她无法体谅我的感受。
即使如此,心里还是莫名恼火。
觉得自己明明如此焦虑,她怎么可以置身事外。那是一种自我中心的怒气。
我看著不断颤抖的手指,想办法控制住一片空白的大脑,促使它维持机能。
这颗眼睛是谁的眼睛?
甚至基本上,自己真的是靠著眼睛来看清事物吗?
即使用手遮住左眼,还是理所当然地看得到前方景色。
接著,我感觉到背后窜起一股寒意。
已经不可能看见的右眼恢复了功能,换句话说,这里的状态正在远离我的现实。不,真的是那样吗?虽然自己暂时断定出这种结论,然而实际上又是如何?问题是如果并非那样,我实在想不出其他可能的理由。我放下遮住左眼的手,感觉到自己正在不断地冒著冷汗。
不可能存在的东西盘踞在自己的脸上。
无论如何,这个事实都让我感到极度不舒服。
「小蓝,虽然我真的很不想拜托你做这种事情……」
「什么事?」
「希望你可以帮忙弄瞎我的右眼。」
「啥?」
用剪刀就可以了……我从沙发上跳了起来,跑向柜子寻找放在那里的剪刀。一切正如记忆,那东西放在柜子的第二层,深蓝色的刀柄和冰冷的银色刀刃都让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抓起剪刀想转交给小蓝,她却表现得相当畏缩,而且还连连后退。
「这种事情我实在有点……」
她的脑袋跟双手一起左右摇摆,嘴巴还重复说著:「Nononono……」
「不,我办不到。虽然我不明白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情,反正不行就是不行。右眼是什么意思?某种比喻吗?」
「那算了,我自己动手。」
「咦咦咦?」
小蓝大吃一惊。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她的态度很随便。
这家伙一直都是这样。总是那么的轻率不羁,面对一切都满不在乎。
「这是为了贴近我的现实。」
「好了你先等一下,先给我说明清楚才行。」
我一听就发现小蓝是在模仿国中时期的某位老师……唉,她就是这副德性,我不由得满心不以为然。
「因为我的右眼本来是看不见的。」
依然手握剪刀的我简洁地做出解释。
「咦?」
「我后来失明了……和你分开之后才发生的事情。」
当然,我省略了详细的过程。毕竟那不是什么聊起来会让人感到愉快的事情,现在也没空多说。小蓝认真地观察起我的右眼,我的视线范围里也只剩下她。年轻的她、离开的她、如此靠近的她……我感觉自己的脑袋快错乱了。
「一定很辛苦吧。」
「……也没什么。」
虽然当初非常的痛,倒也只有那样。自己失去了右眼,不过得到了其他事物。
当时得到的事物,现在对我来说是意义非凡的存在。
那个意义非凡的存在不在这里,而且也不熟悉我的右眼。
「虽然我不太懂……可是在这里,你的右眼恢复了视力吧?」
「……嗯。」
我甚至认定这个状况非常恶心。
然而小蓝她偏偏……
「既然恢复视力……一开始的感想不会是太棒了之类吗?」
听到她的主张,我完全无法压抑翻腾的怒火。
这家伙太积极正面了。
永远只会注意前方。
为什么不偶尔回头看看我!
「你知道吗,我在失去右眼之后,也一直活到了现在!」
我感觉这段岁月都遭到小蓝轻易否定,语气不由得激动了起来。
因为过于用力,握著剪刀的手指关节传来削骨般的疼痛。
「发生了很多事情……各式各样的事情……」
自己烦恼过、悲叹过、欢笑过。如今这一切全都遭到无视,只有右眼回到了二十年前。要是再这样下去,感觉连我本身的二十年岁月也会化为乌有,被迫回头去面对过往的回忆。
我非常害怕那种假设会变成现实,因此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其实没有必要的激动吼叫。
「而且基本上!你根本和幽灵没两样!明明早就消失了!明明一直都不在!为什么又出现在我面前!既然是幽灵,肯定很快就会再度消失对吧!丢下我消失!为什么啊!正常人会那样做吗!」
几乎要破裂的喉咙里,发出了自己二十几岁时的声音。
「明明什么都不做!到底是怎样啊!就算待在我身边!也什么都没有!我一直!一直很想得到什么表示!你怎么没看出来!不对!你是看出来了却装傻吧!你其实明白吧!就算是你也看出来那点小事了吧!就算你是个笨蛋也知道吧!呆子!呆头鹅!」
内心每次短暂嘶吼,我的脑中就喷出灼热的液体。
那些液体代替了泪水,从我的双眼中不断落下。
「你说点什么啊!说了以后再滚到别的地方去!为什么……为什么你什么都不说……虽然说了以后我会生气!我承认我会生气!但是……算了!真是够了!你走啊!快走!我叫你走啊!」
自己居然叫小蓝走。
这并不是我的真心话,而是来路不明的感情。
到底是谁说出了这种话?声音听起来跟我非常的相像。
小蓝像是理亏般地转开视线,静静地说了声「对不起」后站了起来。
「嗯,我明白了。总之……我先回自己家。」
我家应该还在吧?她尴尬地笑了笑。
就像是顾虑到我一样,态度非常平静。
自己立刻看穿这家伙其实是打算逃走。
每次谈起正经事,她总是马上用出这一招。
毕竟我和这家伙已有一定交情,至少足以理解这种事情。
小蓝也一样,明明她应该也能看出我并不是真心想讲出那些话。
……真的吗?她真的明白吗?
连我都无法确定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不希望那样。
因为和小蓝在一起会让我感到痛苦,这一点千真万确。
现在的话还来得及挽留她。
要不要追上去也可以自由决定。
可是我却一动也不动,还闹别扭似的把脸转开。
只在心里期待小蓝会主动为我做些什么,这种行为跟小孩子没两样。
结果小蓝却毫不犹豫地准备离开,不过她在动身前突然开口问我。
「我大概已经找到回去的办法了,小芹呢?你回得去吗?」
「……不知道。」
我老实地说出泄气话。目前推论只要毁掉右眼大概会有什么变化,但是自己真的能办到吗?
毕竟现在的右眼已经能看到了。
冰冷的风吹进刚刚基于一时冲动就拒绝小蓝发言的大脑。
「这样啊。」
小蓝只说了这么一句话,随即转身离开。不久之后,外面传来「不好意思打扰了」的招呼声。
听到这句话,我抬起头来,对著想要追出去的自己骂了声「笨蛋」。
明明在走到这个地步之前,还能找出其他更多办法。
「笨蛋!笨蛋、笨蛋、大笨蛋!」
到头来,自己却总是这样。
一旦待在小蓝身边,看起来像是在做著我想做的事情,实际上却完全无法变得坦率正直。
「我到底在做什么……」
想都不用想,根本什么都没做。
我用力按住右眼,掌心的黑暗中浮现出二十岁的自己。
从未改变的幼稚与失败正在互相痛骂与嘲笑著彼此。
回到老家之后,我发现自己的床铺很理所当然地被处理掉了,因此只好跑到起居室里把坐垫当成枕头,躺在那边无所事事。透过转动的电风扇,可以看到夜色更加深沉。结果,今天似乎还是没有机会回到那个人的身边。我不由得有点担心,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在担心我。只是人的心理总是那么复杂,到头来我还是希望她多多少少能为自己挂念。
顺便说一下,由于大门上了锁,我被迫背上侵入住居的罪名。这是自己第一次刻意打破窗户的玻璃,不由得有点心跳加速。别看我这样,其实一直都活得相当堂堂正正,在恶事方面没有多少经验值。
我打开一盏小灯,在昏暗的光线中躺下后,似乎就连热气也没那么让人在意。
自己愣愣地望著天花板,开始思考两个问题。毕竟我没有聪明到可以顾及那么多方面,所以只有两个。一个是那个人的事情,另一个是关于小芹……让小芹独自在家真的没问题吗?
假如就跟自己必须奔跑一样,小芹也必须毁掉她的右眼才能回去,这种条件未免太过残酷。就算她拜托我代为动手,自己也实在没有办法做到。况且基本上,失去右眼是什么样的感觉?
我用手掌盖住右半边的脸孔,就这样开始东张西望。
「…………………………」
结论是一种发现自己看不到的感觉……我这时才回想起自己的语文成绩向来不怎么样。
如果我成功回去,小芹是不是会孤零零地待在这里?
那样不是办法,要不要乾脆让小芹也一起跑?
「太勉强了吗……」
万一小芹绝对无法离开这个城镇……到时候该怎么办?
我觉得这部分要是自己一个人做出结论,肯定只会得出某种一厢情愿的答案。
所以我打算明天再去跟小芹沟通。
由于有了结果,小芹的事情到此告一段落。
接下来要研究关于「她」的问题。
这次同样必须碰触到她。上一次的我为了顺利靠近,选择的办法是利用人群。因为幻影般的她在跑步时总是很讲规矩地避免撞到其他人,所以我利用这种细微的差距来缩短了彼此之间的距离。问题是这一次的路上空无一人。
我必须想出其他办法才能伸手去触碰到她的肩膀。
「大声喊著我爱你之类能不能让她停下来呢……」
我梦想著这种偷懒的解决办法,还嘿嘿笑了两声之后才突然想到一件事。
「……啊,不对,其实有人。」
那就是小芹。只要请小芹帮忙,说不定能有什么办法。前提是她愿意帮忙。
她这次似乎非常生气……不,其实我觉得她从以前起就总是都在生气……不过到底会如何呢?即使如此,我还是想相信自己在这里和小芹重逢的事实一定具备了某种意义。
小芹会站在我这一边吗……不,不对……她根本不属于什么敌人或同伴之类……小芹是我的朋友,也是自己在家人之外喜欢上的第一个外人。这种形式的好意大概并不符合小芹的期望,但是这样的顺序就算是那个人也无法超越。
自己恐怕深深地伤害了这个朋友。
时间能治愈她的伤痛吗?
对我而言,和小芹别离后已经度过了不算短的时间,季节也轮替了好多次,和「她」相遇后更是历经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任何一段时间都没有明确的数字,只能算是相当笼统。
虽然一直没有正视这个事实,然而实际上,自己似乎一直待在奇怪的世界里。
对于活在现实里的人来说,执著于那个世界的我或许真的跟幽灵没什么两样。
小芹一定没有说错。
「不过,我还是要前往错误的那一方……」
我没想到自己能在这种状况下讲出这句一直很想说说看的台词。
嘻嘻嘻……我满意地闭上眼睛。
小芹,我的选择确实错了。
所以我希望小芹你能够与我相反,顺利回到正确的地方。
高速移动的线条制造出无数种颜色的圆圈,又如同糖果一般逐渐融化。
后悔、愤慨、挂念、回顾、麻烦。
各式各样的情感满溢而出,互相碰撞冲突。
时钟的指针继续移动,我却完全没有睡意。时间是不是也跟著指针前进呢?那样一来自己等于是突然从沙发上消失,侄女想必非常著急。说不定她还会认为这是出了什么大事,然后跑去报警。我一想到回去以后必须说明跟处理的各种状况,就觉得完全提不起劲去应对,连带著心情也有点低落,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一定要回去才行。
我举起手挡住右眼又立刻移开,结果当然还是看见,于是闭上双眼。
和小蓝重逢后,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呢?
其实我原本并不想那样大发脾气。好不容易再次相见,自己却表现出一如往常的别扭态度。这样一来,我根本没有好好理解这种莫名其妙的现象突然发生的意义。
其中应该隐含著什么意义才对,因为无论什么事情都有意义。
是为了见到小蓝,所以才会一直只有我们两个人在这个镇上?
我想不是。如今的我并没有追求那样的未来,小蓝也不会因此幸福。
而且,小蓝大概明天就会试著返回自己的归宿。
就算失败了,她也会不断挑战,彷佛是要奔向青空的尽头。
对现在的我来说,或许有机会选择跟上她的道路。
明明小蓝在身边时总控制不住焦躁情绪,见不到人却又会感到不安。
担心那家伙是否已经独自离去,只剩下自己孤独一人。
「…………………………」
我忍不住思考在那家伙的世界里能不能见到侄女。
依然闭著眼睛的我直接弯起手指计算了一下,很快发现没有机会。
小蓝活在二十几年前的世界里,而我这边的侄女还是高中生,当然不可能存在。
没有机会……我再度对自己强调。
既然如此,自己该采取的行动只有一个。
「没问题……」
我已经承受过一次失去的事实。
再来一次想必也能办到。
为了安抚有些原地踏步的心脏,我多次做著深呼吸。
就这样……
明明因为睡不著而在深呼吸的途中张开眼睛,回神时却发现天色已经亮起。是自己不知不觉睡著了?还是时间发生了跳跃?我思考了一下,觉得两种情况其实都没有什么差别。于是我撑起再躺下去可能会在沙发上生根的身体,只见外面的天空染上了色彩,宛如紫色的波浪。
让意识接受缓缓升起的朝阳照耀后,可以感觉到大脑也逐渐清醒过来。在这个什么都没有的城镇里,如果说想要上哪里去,当然只能去找小蓝。好,去见她吧。
我确认了一下鞋柜,里面都是自己二十年前的鞋子。拿起其中一双比较中意的鞋子后,我又回想起当初来到这里时的状况,于是把鞋子放了回去。最后我只带上剪刀,就这样打著赤脚走出家门。
毕竟夜晚才刚过去,除了质感比较特殊,在人行道上光脚走路并没有什么问题。由于地面相当粗糙,我决定跨著大步前进。虽然以不协调的姿势随便走了没多久就让自己气喘吁吁,我还是继续采用这些夸张动作。
小蓝她家距离我家不远,不消多久已经到达。明明过去以小孩子的脚程总是需要令人心焦的时间。
我绕过围墙走到正门前方,看到小蓝在院子里进行类似收音机体操的运动。
她还在这里的事实让我偷偷地松了一口气。
「啊,小芹,早安。」
正在跳来跳去的小蓝很快注意到我。我发现她背后的光景显然不太正常,于是先针对这部分提出疑问。
「你家的玻璃怎么破了?」
「我身上没钥匙。」
你就当做没看到吧……小蓝笑著说道。反正这是她家,被抓到大概顶多也只会被痛骂一顿。而且小蓝她……至少小蓝那边看起来似乎完全不受昨天那件事的影响。既然如此,我这边也照旧……不,再照旧或许不太妥当。
不过,我还是忍不住想抱怨这家伙几句。小蓝她从来不曾反过来对我发脾气。
我想大概是因为对她来说,关于我的事情……
无论好坏都算是她无暇顾及的杂事吧。
小蓝结束弹跳动作,换成另一种运动。
「所以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在热身。」
看到忙著进行屈伸运动的小蓝,我知道这一定是因为她准备要去奔跑了。
以前的我真的非常讨厌小蓝一大早就去跑步的身影。因为这家伙明明平常都傻愣愣地不知道在看什么,却只有跑步时会专注地凝视著某个目标。
我一直很想占有那样的视线,也一直希望她能看著自己。
「小芹,我要回去了。」
「……嗯。」
现在,小蓝正是以同一种眼神对我发出宣告。
我可以感觉到内心逐渐失去水分,变得乾燥僵硬。
可是……自己转念一想。
起码这次,她还知道要先打个招呼再离开。
说不定小蓝那边也多多少少抱著一些想法。
「小芹你确定回得去吗?不行的话我可以等你。」
而且她竟然还学会了等待。为了掩饰对自己昨天失控行为的尴尬,我故意表现出很惊讶的态度。
而且看小蓝表现得如此体贴,只能说不愧是社会人士,和已经脱离常轨的自己完全不同。
真要说起来,过去比较敷衍随便又总是半梦半醒的小蓝继续当著上班族,反倒是我悠悠哉哉地继承了家业……当初有谁能想像到会是这样的发展?
未来充满了不可预测。
然而一旦待在这里,就只会剩下既定的未来……自己果然还是不愿意那样。
「我也打算回去了。」
因为侄女还在等我。
「随便你想追到哪里就尽量去追吧。但是我不一样,我会封锁这条路然后回头。」
为了这个目标,我要摧毁梦想。打从一开始,追寻梦想的小蓝和自己各自该回归的栖所就位于完全相反的方向。
「这就是小芹你的答案吗……嗯,也好,我可以为你加油。」
不过没办法实际帮忙……小蓝看起来极为畏缩。
「不,我本来就不指望你。」我摇了摇头。
「比起这事……」
「比起这事?」
比起这事,应该另有其他更想表达的话语。
毕竟这次恐怕会成为真正的最后一面。
我感到大脑和双眼都在发热,思绪也逐渐融化。
「最让我生气的一点,其实是你见到我的时候居然没有立刻认出来是我。」
明明这句话不是事实,谎言却轻易地脱口而出。
「啊……那是因为……对不起。」
明明她没有必要道歉,现在却被迫向我低头。
不对。
不是那样。
「虽然你的时间和我这边的流速完全不同,我也不知道你平常究竟待在哪里……但是,我要你好好记住我。」
只有像这样拐弯抹角,含糊其辞,掩盖真心,自己才有办法和小蓝互相交流。
然而不管前面再怎么斟酌烦恼苦思甚至绕起远路,一旦在最后迷了路,依旧等于一切白费。
「要我好好记住……是吗?」
小蓝打开手掌,默默看了一会儿。
「好。」
她从被打破的窗户回到屋内,跑进去之后又很快回来。
手上多了一支油性签字笔。
用那只油性签字笔在手掌上写了些什么之后,小蓝对著我展示她的手。
在她的大拇指根部附近,用平假名写著大大的「せり」(注:「せり」就是「芹」)。
「这样就不会忘记了!」
这种小学生等级的记忆手段让我相当傻眼,与此同时,文字的尺寸却莫名奇妙地打动了我的内心。
「那一下子就会消失了。」
「消失就再写一次!」
她得意地展示拿在手上的签字笔。
「要是那样做,我的名字会留在你身上一辈子。」
「听起来也不错啊!」
看到小蓝笑得如此无忧无虑,我心想这家伙大概没在用脑袋思考。
话虽如此,还是让我有一点点……觉得差点心满意足。
「……我说你啊,用平假名是担心会写错汉字吧?」
「哦哦!正确答案!」
小蓝啪啪拍起手来,接著又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
「感觉有点单调,再写上挚友forever好了。」
「别再想尽办法弄得更廉价了。」
真是个没正经的家伙……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总觉得这次的笑声似乎比往常更加轻快自由。
「对了,我回去时必须麻烦你帮个忙。」
「要我帮忙啊……」
「好了好了,我再慢慢跟你解释。」
小蓝绕到我的背后,开始推著我前进。如果是以前的我肯定会立刻反抗,甩开她之后确实靠著自身的双脚往前走。但是这一次,我只是默默地感受著小蓝手掌的温度。
「再努力一点。」
「好的~~」
我们有时拖著脚有时使劲推,两个人胡闹了好一阵子。
不过等到太阳完全升起并开始俯瞰大地时,我就老实地自己走路了。
在小蓝的引导下走向大街的途中,她像是想到什么般地突然开口说道:
「对了,等你回去之后,可以帮忙跟我父母说一声吗?说我对不起他们,但现在过得很好。」
居然拜托我处理这种棘手事。只是既然小蓝并没有漠视自己的父母……不,实际上有,而且一整个自我中心──算了,看来她总算没有忘记父母,所以我点点头答应代为转达。
「知道了。我得先想好一套讲法,才能说明是怎么见到你的。」
我不认为自己能编出什么高明的说词,到时候很可能会被对方当成是满口胡话。
「啊,对喔……抱歉。」
「没关系,反正你也不是到了现在才开始给我添麻烦。」
老实说,我从来不曾觉得那是一种负担。
不管是一直待在图书馆里等待小蓝的社团活动结束,还是在大学等待小蓝上完不同的课程,或是成为社会新鲜人后等待小蓝下班回来……虽然自己总是在等待,但是并未因此感到痛苦难熬。
我想大概是因为有著远比那些更辛酸许多的事情,所以我已经麻痹了。
大街距离小蓝的家并不远,这段不算远的路程即将成为我和小蓝之间的最后一段时光。自己一方面为了一步步逐渐减少的期限感到又是焦躁又是困惑,一方面不由得看向远方。
原本以为再也没有机会和这家伙共处,却透过某种不明的契机而获得了如今的因缘。
自己该怀著什么样的情感继续走下去呢?
我想这一次,必定会成为彼此最后的诀别。
毕竟小蓝会死,我也会死。因此,生离即是死别。
就算心中早已有数,也不等于能够做出什么特别的行动。
明明双脚和内心都在颤抖,却没有任何东西溢出洒落。
或许,面对死亡却自认还有办法的念头本身就是狂妄自大的表现。
我跟著小蓝一起来到大街上,过去我们经常一起沿著这条路前往学校。
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还能跟当时一样眺望著眼前的这片景色。
明明这是一种奇迹,却因为规模过于庞大而覆盖住整颗心,压抑了心跳的跃动。
「那个,关于我想找你帮忙的事情……就是要麻烦你先躲在围墙后面或哪个看不到的暗处,等到我发出信号后……」
小蓝往后退开一段距离,踩著轻快的脚步跑了过来。她似乎是在计算步伐的宽度,最后根据结论继续给予指示。
「先等五秒再冲出来。」
老实说自己完全不懂这种行为有什么意义。我认为只会导致自己被小蓝撞个正著,然而当事者看起来非常认真。我看著她写在手掌上的名字,最后点了点头。
「五秒吗,知道了。」
我模仿她举起手来并张开五根手指,接著缓缓地摇晃手掌。
小蓝看到我的动作,一脸不解地也跟著照做。
掰掰。
「那就拜托了。」
最后她只留下这句平淡到好像是在交待谁该负责早餐的发言,随即展开行动。
不带任何犹豫,也没有丝毫不舍。
真让人不爽。
自己还站在原地的期间,小蓝已经离我远去。
这次真的是永远不再相见。
其实也不要紧。不,老实说或许根本不能算是不要紧,但还是不要紧了。
比起继续纠结那种事情,现在更应该好好看著她。
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必须抱著如同从悬崖上一跃而下的心境,截断一切后路。
就这样,好好看著小蓝。
「永别了。」
某种雨滴一般的物体流过我的唇边并继续往下滑落。
物体通过之后,冰凉的情感随之满溢而出。
那样舒心,沿著肌肤滑落后微微颤动,又带来一些落寞。
这种温度充满了我的内心以及脸颊的内侧。
「永别了,小蓝。」
过去的我一直无法坦率地表达想法,结果第一次说出口的却是别离的话语。
小蓝回过身子,一如往常地换上柔和的微笑。
「谢谢。」
(插图010)
我不知道这句话是针对什么事情,只是可能的答案还算不少。
其实小蓝也是以另一种形式拒绝与我正面相对,而且说不定她直到最后都坚持著这种态度。实在是个自我中心到极点的初恋对象,真亏自己可以撑那么久都没有清醒。
不过……算了,我觉得「谢谢」也很好。
很有小蓝的风格。
我想自己正是受到那种风格的吸引。
比起原地停留,还是展翅飞翔的模样更能让人接受她就是宛如飞鸟一般的存在。
所以,长年以来我都以目光追逐著她总是翱翔而去的身影。
已经拉开一段距离的小蓝举起手臂,我也按照她的交待躲进了建筑物的后方。
「我要出发了!」
结果她立刻展开行动,逼得我只能慌慌张张地开始读秒。这家伙未免太性急了吧,真的那么想回去?不对,要是数得太快应该不行吧……弯著手指的我有点惊慌失措,也有点搞不清楚到底该在什么时候冲出去才对。最后我在混乱中决定放弃倒数,凭著听到的声音和「长年交情」这种实在靠不住的根据,选了个时机并冲进夏天的街上。
自己跨著大步就像是要跃上半空,还张开双手宛如展开羽翼。
果不其然,我看到正在往这边冲刺的小蓝。明明再这样下去彼此会撞在一起,她却完全没有减速的打算。接下来小蓝像是对什么做出了反应,突然俐落地往左边踏出一步。
这段过程中,她的视线完全没有放在我身上。
这家伙真的是……直到最后,还是让我感到满心的不以为然。
当小蓝从旁错身而过时,我的右眼捕捉到她的侧脸。
只见她咬紧牙关,拚命地把右手往前伸。
于是,维持著这股冲劲的她从我的眼前消失无踪。
「………………小蓝。」
我自然而然地闭上了右眼。
就这样,再度消失的小蓝只在空中留下一道光辉灿烂的风之轨迹。
顿时觉得胸口一片空空荡荡。
我一时无法顺利呼吸,连指尖都因为缺氧而开始发麻。
「……不要紧。」
既然曾经失去过一次,那么第二次……一定也能够再熬过去。
没错,相信一定可以。
之后,我注意到小蓝遗留在起跑地点的东西,忍不住笑了出来。
那家伙怎么又来了。
完全没有成长,说不定一辈子都不会进步。
不过,如果能让我的名字永远留在她身上的话……
其实那样倒也不错。
「我喜欢你,真的好喜欢你。」
因为小蓝已经前往遥不可及的远方,自己总算能够如此坦率地说出真正的心意。
我这个人怎么能笨拙至此呢?
我举起了剪刀,看著刀刃的前端,手指也不由得微微发抖。
万一这个办法行不通,到时候……对了。
我会诉诸于爱的力量,四处奔走,即使花上一辈子也要回去。
也会试著像小蓝那样去拚命追寻。
追寻那对愿意注视我的眼睛。
我抬起头,剪刀的两片刀刃在金色的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辉。
看到刀面上映照出紧闭著的右眼,我忍不住轻轻笑了。
「我终于理解来到这里的意义了。」
那是一场小规模的奇迹,让小蓝成为这只眼睛最后看到的景象。
我一边感谢奇迹,同时也为了结束这场梦境而动手划下了直线。
眼前是一片彷佛一望无际的蔚蓝天空,而我感觉到自己……正在从角落往下坠落。
当我回过神时,发现自己站在熙攘的人群中。
人类制造出的杂乱声响不断来来往往,像是要冲击我的肩膀。伴随著指尖的麻痹感,许多感觉依序逐渐恢复正常。世界从四个角落开始逐一归位拼组,最后搭建成形。
曾经失去的景色和天空在眼前豁然开展,彷佛相互毗邻。
难道自己是在人群中作了一场白日梦吗?
可是我的脚底传来灼热的感觉,而且还不时阵阵生疼,足以证明先前确实一路奔驰至此。
「呜喔。」
自己居然打著赤脚,出门时穿在脚上的鞋子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我低头默默看著裸露在外的脚趾,又赶紧确认左手的掌心。
「……嗯。」
那不是一场梦。就算是一场梦,自己也不会当作从未发生过。
因为我确实收下了无论如何都不能遗忘的事物。
「怎么了怎么了,你不要紧吧?」
伴随著这句问话,我的肩膀被人抓住,吓了一跳的我回过身子。
「啊……」
原来是已经在车站前面分头行动的她很慌张地又赶来我的身边。
「她」在这里。
闪耀著蓝色光辉的风夺去了残留在自己内心的所有不安。
「啊?」
「啊……呃……爱你喔!」
我在情急之下,一句直率的表白脱口而出。
「谢……谢谢!」她有些不知所措,随后带著困惑接受了我的心意。
「嗯,我很开心。」
「那……那就好。」
虽然有点各说各的,不过我相信总算是延续了对话。
这时的她或许已经比较冷静,脸上恢复成柔和的表情。把手掌靠在额头上挡去烦人的阳光后,她开口对我说道:
「我看到你一直站著不动,所以担心你是不是头昏还是出了什么事。」
「啊……嗯,没事,我好的很,健健康康!谢谢你。」
为了证明自己真的没事,我还当场轻快地跳了几下。这时她「啊」了一声,注意到我的双脚。
「怎么又光著脚了?」
「这个嘛……哈哈哈!」
我俩第一次见面时,自己是个光著脚抓住她肩膀的可疑分子。现在回想起来甚至觉得有点怀念。
「你的鞋子怎么了?」
「呃……被我丢下了。」
丢在一个很难解释的地方。
「不是放在家里?我记得你出门时有穿鞋吧?」
「呃……对。」
我非常烦恼,不知道要怎么解释才能让她接受。面对这种难以理解的事态,她眯起眼睛略为沉吟,似乎是在犹豫到底该如何妥协。这下真的伤脑筋了,我不擅长也没办法编造出合理的谎话,但是照实全盘托出也一样充满疑点。话虽如此,继续保持持沉默则是会让自己永远都是个打赤脚的怪人,完全无计可施。
只有依附在脚底的热度开始缓缓变质。
就像是原本可以从拇趾根部去感受到的过往路程正在逐渐淡去的感觉。
我正在集中注意力想要陪伴这些变化走完最后一程,一阵风突然从背后吹来。自己的一头长发在两人之间狂乱飞舞,彷佛是为了重现出风的轨迹。偶尔打在脸颊上的乾燥发丝带来一些刺痛感,然而从头发和肌肤之间循隙而过的这阵风却让人感到温暖又舒畅。
和吹进那个「故乡」里的风有著相同的气息。
她看著我失去控制的满头乱发,轻轻地笑了。
「你这个人真的就像是一阵风。」
「咦,我那么帅气吗?」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哎呀呀。」
「因为我觉得你总是会慌慌张张地赶到我身边,将某种情感吹进我心里。」
不管是这番话的内容本身,还是她当下的表情。
都让我感觉到虽然迟了一会儿,她却以出乎意料的优美形式回应了我之前的爱情表白。
「这是情感丰沛的情绪化表现呢。」
「快把它忘了。」
即使我心里认定办不到,表面上还是点了点头。不过这种技俩似乎早被看穿,她的眉毛有点往上抬起。
「我真的什么都忘光光了!」
「那样好像又有点寂寞。」
「分寸很难拿捏呢!」
「算了,也没关系。」
看样子她在这句话后放弃思考,接著拿出一条手帕帮我擦了擦脸颊和额头。
「你未免流了太多汗。」
「实在惶恐。」
我想妆容之类的大概都毁了,只是现在还计较那些根本没有意义。
「这是因为我竭尽全力地跑了一趟。」
为了与你相遇。为了达成这个唯一的目标,我超越了现实、时间、奇迹,以及其他类似的一切。也没有必要去思考这里到底是哪里,这里就是自己可以和她共处的地方。
从过去到现在,再从现在到未来,都是我持续追求的唯一梦想。
「就算只有一下子也好,我想和你活在同样的时间里。」
而且,要比太阳和月亮更加靠近。
同时也怀抱著那份将近于零的寂寞。
「明明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啊,你真奇怪。」
对方如此回答之后才又追加了一句。
「啊,这也是情感丰沛的情绪化表现吗?」
「嘿嘿嘿。」
她似乎回想起几天前的话题,让我有一点不好意思。
所以我稍微学了一下猴子,这时她观察了一下周围。
「不知道有没有哪家鞋店一大早就开始营业……」
「呃,不容易吧……我记得便利商店里可能有拖鞋?」
但是自己从来没有认真找过,所以不很确定。
「便利商店吗,原来如此……总之,我们先一起移动吧。」
「……嗯。」
一起。
这种日常中的不经意发言拯救了我的内心。
我想,肯定只有她愿意和一个赤脚在路上乱晃的女人走在一起。
不过多次让她不得不那样做之后,自己心里也著实感到过意不去。
「从今天起,我不会再当一个怪人。」
为了待在你身边一起走下去。
……我想自己大概可以做到吧。
「就说特地宣告这种事情的行为本身就很奇怪嘛。」
光是能看到她如此开心的笑容,讲出的这番话就不算白费。
这时,视线范围内突然出现正在移动的影子,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视线前方是妆点夏季的积雨云,以及没有任何人能使其褪色的纯粹蓝天。
远方有一只飞鸟。
我望著天空动脑思考,真正身处远方的到底是鸟?或者其实是我呢?
站在原地一阵子之后,我听见了风的声音。从未停歇的风声呼啸而过,推动我的肩膀。
有时候几乎连身体也会被吹翻。
那是吹著强风的日子。
就像是有一阵风吹了进来,感觉自己的意识已经回到身体当中。
因此我刻意试著只张开右眼。
当然,这样做并没有让我看到任何景象。
胸口的跃动也逐渐恢复了平稳。
「啊,我吵醒你了?」
听到声音似乎近在眼前,我睁开左眼。于是,光线和侄女一起缓缓映入眼帘。
由于侄女出现在自己眼前的速度居然和光线不相上下,我忍不住觉得她真是了不起。
「早安……啊,还是该说欢迎回来?」
我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涣散,或许是残留的睡意造成了影响。
「早安就可以了。」
侄女笑著回答,继续待在旁边观察我。
「我原本不太愿意叫你起床,但是已经傍晚了……」
「傍晚……」
我低声重复这个情报,然后看向窗外。
蓝天已然中断,柔和的夕阳造访了城镇。
「真的……」
毕竟傍晚确实是该回家的时间,我迷迷糊糊地觉得颇为合理。
自己以前经常和童年玩伴一起出去玩……回家时,总是因为配合突然暴冲的她而累得筋疲力尽。明明是小孩子,却没有所谓用不完的无限精力。即使如此,就算自己对一切都心知肚明,我还是黏著对方不放。
「奇怪,这种地方怎会有一条痕迹……小姑姑睡觉时是不是把杂志放在脸上?」
「痕迹……」
侄女伸出手指摸了摸我的右眼附近。我感觉到她的手指上下移动,心里「喔」了一声。
反正也不痛,只是有一道痕迹而已。
「啊,我忘了帮你准备茶水。」
「没关系啦,你今天睡了相当久。」
「嗯……」
我漫不经心地回应,同时开始寻找那只鸟的身影。
「你是不是趁著我睡觉时偷亲我?」
「才……才没有呢。」
侄女的回应中透著动摇。其实自己只是因为她刚刚说「吵醒我了」,心想也有可能发生那种情况所以随口问一下而已。被我盯著瞧了一阵之后,侄女把玩著勾在耳后的头发,支支吾吾地说起藉口。
「因为……不用趁你睡觉时……也有机会嘛……」
「说的也对……」
我在被夕阳染红的一小片云朵旁边发现了那只鸟,它还在空中飞翔。跟著看向它展翅飞往的远方后,不但产生一种快要被吸过去的感觉……眼皮也很不妙地愈来愈沉重。
总觉得如果再次看著那只鸟然后进入梦乡,很可能会立即迷失路途。
而且这次还会被丢进连那家伙也不在的那个「故乡」。
自己绝对不能睡著。
所以,我决定放声大喊。
「我爱你!」
强而有力地如此宣告后,我伸手搂住了侄女的腰,某种已经非常熟悉的化妆品香味也随之迎面而来。
自从我说过喜欢那种香味后,她身上一直都维持同样的气息。
被自己抱住的侄女一开始用力缩起身子,不久之后才缓了口气般地放松下来。
「怎么这么突然……讨厌啦,小姑姑是在耍我吗?」
「不,完全没那回事。」
「说谎。」
侄女稍微往后退开,尽管脸颊染上晚霞却还是翘起了嘴,看样子她讨厌虚情假意的态度。不过比起这件事,自己的注意力反而放到了侄女那头略带紫色的黑发上,还发现黄昏的晚霞比白昼的蓝天更适合她。一部分发丝在侄女低头时跟著往下滑落,发梢正好刺激著我的脖子。
「我超级喜欢你的头发。」
这句表白原本让笑容从侄女脸上一闪而过,随即又觉得不够满意而收起了表情。
「……只喜欢头发?」
「其他也全都喜欢。」
「感觉好随便……」
侄女的要求很多,难道是要我把喜欢的地方一个个列出来详尽评论吗?
硬要我做也不是不行,反正讲到一半就会因为侄女害躁到听不下去而半途结束。
「不然……还有屁股。」
我又把侄女搂了过来,顺便隔著裙子轻轻拍了拍她的屁股。感觉没什么肉,甚至可以摸到骨头。
自己忍不住担心这个侄女有没有好好吃饭,结果她突然惊慌地敲了一下我的额头。
「好痛。」
「这样是性骚扰!」
「真没礼貌,明明我是在关心你的健康。」
每次难得展现出年长者风范就会有这种下场,我动作夸张地耸了耸肩。
倒是额头被痛打一下后,睡意也完全离我远去,说不定反而算是因祸得福。
无论何时,这个侄女总是帮助我从梦中清醒过来。
甚至伴随著痛楚。
现在的侄女已经成了熟透的大红色番茄,感觉脑袋似乎随时会掉到我这边来。
「我从之前就一直觉得……」
「什么事?」
「小姑姑你……好像…………那个…………」
「我听不到。」
明明两人已经如此靠近。于是我把耳朵贴到侄女的嘴边,她一边全身颤抖,同时把薄薄的嘴唇凑了过来。
「…………是不是……很有性趣呢?」
侄女从脑袋里硬挤出来的是极为直白的说法,再加上她的声音轻柔飘忽,气息又时时刺激著我的耳朵,整体而言对脑袋深处带来颇为直接的震撼。
而且我认为她选用的文字也很好,没有使用「色情变态」彰显出了她的青涩。
让我脑中似乎要一口气涌上许多冲动。
不过,我要先把这事放一边去。毕竟被当成了色咪咪的欧巴桑,基本上还是要提出反驳。
「面对自己喜欢的对象,当然会产生这种感情。」
你自己也是一样吧?嗯?我用尖锐发言形成的利剑对她展开攻击。
遭受攻击的侄女继续紧闭著嘴巴,可是却连脖子和耳朵也跟著脸颊一起慢慢变红。
接著她突然摀住脸孔,一下子想趴下去一下子又不断扭动身体,甚至睁大眼睛用力拍打沙发……成为一种从头到脚都很有趣的生物。
到底是联想到什么事情才会如此激动?
我很想找这个高中小女生好好盘问清楚。
「例如会想拍拍对方的屁股之类。」
「好像有道理!」
侄女看起来已经头昏眼花神智不清了。要是再这样继续下去,她应该会变得愈来愈有趣。
但是不管怎么样,夕阳还看著我们。
斜照进室内的夕阳余晖营造出一股庄严肃穆的气氛,彷佛在宣告终结,也稍微净化了我的性趣。
「……我们可以回到正经话题吗?」
「请……请说。」
由于先前的情况实在相当娱乐,已经让我对原本的话题感到没那么在意,不过还是有些事情想跟她说清楚。
「关于喜欢对方哪个地方的问题……你不觉得就算只获得一个答案,也会让人一口气感到安心许多吗?」
我直接把话题又硬转了回来,不知道侄女是否能跟上。
看到侄女半张著嘴僵住不动,我决定先等她恢复冷静。
由于睡意已经消散,自己再次横著眼看向那只鸟。
现在回想起来,那家伙大概从未在我身上找到任何一个让她动心的部分吧。
即使如此,她还是愿意跟我做朋友……真是个烂好人。
自己曾经因为那个烂好人而饱受折磨,获得拯救,受到伤害,如今则是稍感满足。
这份感情既慌张又仓促,很适合总是到处暴冲的那家伙。
今后,恐怕真的再也没有机会感受到那阵强风。
毕竟……彼此就是抱著不再相见的愿望彻底别离。
「我……喜欢小姑姑的眼睛。」
声音和视线都恢复正常后,侄女如此回应,就像是要奉上自身的爱情。
别看侄女这个样子,其实她喜欢巨乳。因此我原本以为侄女可能会说她喜欢胸部,或是至少脑子里会那样认为,然而现在是讨论正经话题。
只是一旦距离如此接近,不正经的感情难免会接连涌上。我想,那些行为说不定也算是好感的一种形式。而且我现在还可以确定,那正是自己喜欢侄女所有一切的象徵。
「你喜欢右眼?还是左眼?」
「都喜欢。」
侄女用手掌盖住我的右眼,然后露出微笑。
「真是贪心的家伙。」
但是对于真心渴求的事物,或许这种程度的欲念反而刚好,一定是那样没错。
因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只会傻傻等候却妄自期待对象总有一天回心转意的家伙,到最后究竟会落得什么样的结果。
所以对于目前想要的东西,自己也应该变得更加贪婪。
「我很爱你,真的。」
毕竟就只有这个存在,成为让我决心回到这里的理由。
我再度抱住侄女,把双眼埋在她的肩上。
……于是。
透过离别领略到的事物,就这样静静地溢流了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