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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Back To The Past(1 / 2)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录入:壱级天灾



闹钟响了。一个、两个、三个。七个、八个、九个。



所有闹钟皆指向七点,不约而同地铃声大作,甚至连鸽子时钟也蹦了出来。那只鸽子身上满是涂鸦,尤其眼睛一带特别帅气。它的眼睛莫名地闪闪发亮,额头上还写着帅哥两字。原来你是公的喔……我有些睡眼惺忪地抬头看着那只鸽子。先不说鸽子了,桌上的闹钟真是吵死人了。



我边搔着头皮,边撑起无比沉重的身子。身体仿佛正要从水里浮出来、挟带着大量的水分般,全身上下都在抵抗。由于试图用还未清醒的脑袋操控身体,下达指令与执行动作之间一定会存在时差。我原本是要匍匐地先右再左移动手臂,却因为大脑的认知和实际的动作出现落差,先将右手臂往前移动,又不小心再将右手臂往前伸。结果身体失去了平衡,右手试着在半空中寻找支撑点却宣告失败,我便从床上掉下去了。往前翻了一圈后,我在地板上倒成大字形。



头顶上方的闹钟还兀自响个不停,但是一滚落到地板上后,那些声音就变得遥远。就像太阳藏身在云朵后头一样。眼皮渐渐地愈变愈重,这两片眼睛上的窗帘将我包覆。背部撞到地板的痛楚也一点一点散去,我再次坠入梦乡。



原本应该是这样。



然而下一秒仿佛有「某种东西」闯进我的脑海昏般,我赫然清醒。



我整个人跳了起来,脑袋摇摇晃晃。



就像破茧羽化一般,世界豁然开朗。



「咦?」



我像要重新挖掘记忆般撩起头发。睡意仿佛跑到了别人身体里似地消失无踪,意识变得清晰鲜明,——曝晒在阳光底下。我站起身,一个个依序关上闹钟。关到第九个的时候,我发现那个不见了。



那个魔术方块造型的时钟并不在桌子上。



这一件事将所有记忆拼凑起来,我发出了「时间的初啼」。



「对了!我……呃,从过去回来了!……我回来了?」



见到自己穿着皱巴巴的睡衣,又身处自己的房间后,这个发言忽然变得有些飘忽不定。头发也因为睡翘了,天生的卷发卷得更加夸张。根据触感,就像是《斗球儿弹平》的发型。显示出自己睡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发型和身体的倦怠感,让我的经历变得很不真实。



无论是搭乘松平先生制造的时光机回到过去、时光机是回收再利用的废弃小卡车、因九年前的地震而崩垮的研究所、用自己的双脚奔跑的真知、朝气蓬勃地照料田地的外婆、还是在我已知的那个时候、那个地点,所体验到的未知经历。若要用「一切全都是梦」这句话为这些时光作结,未免太过可惜。



所以,不可能是梦。我想这么相信。



「真知,真知……啊,又不在这里。」



应该跟我一样回到家里了吧……家。我忽然想起来,看向时钟。所有指针皆指向七点。时间我知道了,接下来是日期和镜子。我扑向挂在墙壁上的月历,厘清「今天是哪一天」这个问题。接着我拿起手机,开机后确认荧幕,上头显示的日期是我搭乘松平先生的时光机回到过去的那一天。这代表了什么意思?我坐在地板上思索。



从现在起约莫一个小时后,我将与真知一起坐进时光机。明明我坐上那台时光机从过去回来了,回过神时我却置身在自己的房间里。前往过去的时候,我分明是坐在小卡车里迎接这个交替的瞬间,回到未来时却是出现在其他的地点。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是表示过去已经确定了,但未来还不确定吗?真让人摸不着头绪。



另外还有一件令我在意的事。我还以为从过去回来时,现代的我会变成两个人。但是今天这个时间在房间里呼呼大睡的,只有我一个人而已。还是其实另一个人已经起床了,现在正在一楼?但闹钟正主张着这个想法是不可能的。一般人起床之后,都会关掉闹钟吧?



从过去回到现在的那一瞬间,我和另一个我完成合体了吗?这究竟是怎么运作的?又是怎么区分优先顺序的呢?真希望松平先生能为我说明一下……啊,对了,只要去见那个人就好了。这样一来就能搞清楚我们是否曾回到过去。



明白到自己该做什么后,我再排好先后顺序,迅速地换好衣服,冲出房间。这时握住门把的触感让我感到很不对劲,于是便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



一股冷意像是冰块融化般在脑海里蔓延开来。



这是什么?



我的手在回到过去时因为帮忙外婆田里的工作,变得粗糙僵硬,连指头根部的皮肤也往上掀起。但是现在我的手指比之前还要粗糙干燥,表面凹凸不平。不晓得手指的皮肤脱落了几次,水泡又破过了几次。由于皮肤变粗了,手指看来像是变短了。



这不是我熟悉的手指。



「我是……谁?」



我将手贴在脸颊上,像对这形状恋恋不舍般地来回摩擦。我跪坐在走廊上,险些要瘫软在地。小窗洒落进来的阳光包围着眼前的景象,洋溢着早秋的气息,画面却忽然扭曲变形。



明明眼前是一处能够感受到凉风的场所,我却淌下了令人不快的冷汗。



接着像是受到了某种事物的催促般,我在走廊上拔腿狂奔冲下楼梯。



才冲到一半,我眼前的扭曲更是加速进行。,



坐在玄关前方的不是外婆,而是松平贵弘。



他和往常一样硬将自己塞进白袍里,背部鼓得几乎要炸开来;也像是一头熊动作迟缓地坐定在那里。松平先生就坐在玄关前,像正等着某个人——恐怕就是我。



仿佛更换了配角一般,他取代了外婆的角色。



我冲下楼梯后,松平先生回过头来。是我熟知的、九年后的松平先生。



「嗨,你醒啦。试着说说看我的名字吧。」



他招呼也不打,直接强势地提出要求。那种说话方式和个性确实是松平先生没错,但一大早就出现在我家是怎么回事?我不露声色地寻找外婆的踪影,却遍寻不着。这种日常生活的微小差异让我对这个世界产生不安。



「你好像有些恍神呢。」



松平先生眯起双眼。感觉就像被一头熊当成了食物一样,我很难静下心来。



「因为我才刚睡醒啊。对了,我正好有事情想问你。」



「我叫什么名字?」



他又问了一次相同的问题。虽然满腹疑惑,我还是试着回答出自己再清楚不过的答案。我才想问你问题呢。



「你是松平先生吧,松平贵弘……啊,还是你希望我叫你爱默·布朗(注:《回到未来》电影中博士的名字。)」



原来是这样啊,我终于明白了他的企图。松平先生的脸色一变,在说了声「果然。」后,无奈地笑了。在谜团愈滚愈大的情况下,能够发现一件自己熟悉的事情,令我稍感安心。



松平先生起身后,好像在观察我似地在近距离下端详我,还把手撑在下巴上。不,岂止是好像,根本就是在观察我。今天是怎么回事啊?我正因为发生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事情,自己也有很多问题想问呢。



「原来如此,你叫我松平先生呢。」



「啥?」



松平贵弘拍了拍依然无比困惑的我的肩膀,故弄玄虚地笑了。



「好久不见,我等你等得都快不耐烦啦。」



*



用着自己的双脚,我正往前进。



不只有骨头和皮的健全双脚。对于要「习惯」这种原本早已遗忘许久的踏着地面的触感,我感到恶心想吐。双脚仿佛要陷进了地面里。



光是往前弯着腰,任由双手在两侧摆动,以一种猴子般的姿势虚脱无力地行走,就已竭尽我的全力。地面倾斜。我正走在往右大幅倾斜的世界里。每走一步,腰就像是要散了一样。



我一直在作梦。无法行走之后,梦中的我依然活力十足地到处奔跑走跳,站在各式各样的舞台上。醒来后,当梦境散去,我总会露出苦笑。其实每一次我都强忍下冲动,想敲敲睡迷糊的双脚,叫它醒来。



如果这次也是梦就好了。但踩着青草、土地和小石子的鞋底却抗拒着这份妄想。



刚才遇见的剑崎先生说了。



尼亚死了。



而且还是在九年前。



「当然,那也是梦。」



在独白的另一头,码头延展开来。走出仿佛森林般树木繁盛的小径后,前方可见一艘熟悉的船只停在码头边,熟识的人们正搬运着货物。船只运来的早报、邮件和即将在店里上架的商品一字排开。



船只乘着平静的波浪摇来晃去,海水的气味无论过多少年也不会变。



不论是风景还是味道,一切明明都是我熟悉的那座岛啊。



就算打横经过码头前方,也没有任何人对我行注目礼。顶多朝我瞥来一眼,但脸上不见惊讶的表情。充其量是对面如白纸的我投来诧异的眼光。



没有任何人感到吃惊。大家都对我会走路这件事习以为常。



这个蔓延至每个角落的常识,让我正准备前往尼亚家的双脚愈变愈沉重。



我能行走的每一天。



以及尼亚已死的现在。



简直就像飞到了另一个星球一样。



在从过去回到现在之前,松平贵弘说的话语超越了时空,深深撼动着我。



他说:「总而言之,真是抱歉啊。」



*



「九年前起,我就要你改叫我『山平先生』。因为当时的你是个根本没记住我名字的傻小子,这很简单。」



说得真是过分。不过,我也能明白松平先生为何要这么做。



「是为了区别?」



「没错。为了能够一句话就分辨出是过去的你回来了。」



松平先生的手依然捉着我的肩膀,这时又再加重力道。



「欢迎回来。」



「我回来了。」



「对你而言可能只是一瞬间,对我来说却是非常漫长啊。」



松平先生有气无力地低垂下头,声音也非常沉重又苦闷。



「这段时间都可以煮九千四百六十万又八千碗泡面了喔。」



「你是这样算日子的喔?」



「很闲的时候啦,而且没有用计算机喔。」



松平先生将手移开我的肩膀,再伸进白袍里头,拿出了某样东西叼在嘴上。那似乎是薄荷烟斗,颇为独特钓香气在眨眼间弥漫开来。



就我所知,松平先生以前并不喜欢抽这种东西。



果然这个时代与我原先熟悉的时代有些不同吗?



「那么,既然你回来了,我有话要立刻跟你说。」



松平先生继续维持着呆站在玄关前这种可笑的构图,以一本正经的语调说。



「是嘛。我也有很多问题想问你。」



「我想也是呢。不过比起那些事情,我这件事必须先告诉你。」



接着松平先生别开脸庞。他用手指夹着烟斗,好一半晌闷不吭声。等待的期间,我回头看向走廊。一楼也找不到外婆的踪影,她就像连存在的痕迹也被抹除了一样。



见到玄关柜子底下也没有外婆的鞋子,我脑海中闪过了「难不成」这个念头。



柜子上放着我不曾见过的时钟,秒针正滴答滴答地刻划着时间。



终于,松平先生结束了罕见的沉默和迟疑,开口说话:



「你能够冷静一点听我说吗?不能的话我就不说。」



「你这是什么开场白啊?我明白了,我会冷静地听你说。」



我挺直背脊表达我的坚定意志。其实要听过内容才知道啊,真是无理的要求呢。松平先生盯着我的眼睛,又想要噤口不语,但最后像是豁出去般粗鲁生硬地说出口:



「在这个世界,真知已经死了。」



瞬间,时钟的声音消失在远方。



就像耳朵被灌进了铅一样,声音彻底消失,连平衡感也惨遭破坏。



「怎么?」



回事?你开玩笑的吧?接二连三想问出口的后续却因为舌头打结而中断,成了中途受挫的疑问句。背上不停涌出的冷汗带着暖意,让我打了好几次哆嗦。



「她在九年前就死了。而且是在你回到未来后的大概两个星期之后。」



九年前?



两个星期之后?



「怎么……呢……怎么?」



我只能重复问着相同的句子。松平先生又坐在玄关前,背对着我,像在等我冷静下来。但是我怎么可能冷静得下来!



「这算什么啊!真知死了?」



「没错,我也很吃惊呢。」



「只说你很吃惊并不能说明一切吧!应该要更加……更加……!」



回过神时,我已经跪在地板上,扶着松平先生的后背。他的背部平时看起来既宽厚又壮硕,如今却像是一道厚厚的墙壁将我隔开。



「我也知道真知原本九年后还活着。虽然这样说很奇怪,但因为我曾在九年前见过她啊……我能想到的可能性,应该就是因为你们飞回了过去,改变了时间的流动吧。」



松平先生的语气非常平淡,像是早已接受了这项事实般。啊啊,是吗?说得也是呢。都已经是九年前的事了。一旦过了这么久的时间,无论是多么悲伤的事,无论是何种悲剧,都会磨耗淡去。就像壁画一样,只是点缀在日常生活的一个角落里,变成了记忆,变成了过去式,也变成了没有热度的东西吧。



但是对我来说,她可是个直到十分钟前还和我在一起的重要的人。



「说什么飞回了过去……那是你的发明吧!我并不想怪在你头上。说不定是因为我在过去做了什么,全都是我的错。可是,可是!」



「是啊,我多少也觉得自己该负点责任。」



听起来一点也不觉得他有……因为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啊。



松平贵弘是个科学家啊。



我推开松平先生走下玄关,随便套上鞋子后冲出屋外。本想就这样拔腿狂奔,但我想起了停在屋子旁的脚踏车。「上一次」我就是忘了这家伙,才会没搭上船。虽然这次不是要搭船,但我想尽快前往真知的家。我将脚踏车拉到屋外的马路上。



我想到真知家确认她的生死。希望是松平先生说错了,或是他在说谎。我祈祷着、恳求着他只是在捉弄作了梦的我,踩着脚踏车的踏板,我往码头的方向前进。真知的家就在半路上。



外头的景象一点改变也没有,甚至让我不由得深信真知人就在这条长长道路的前方。但是松平先生是个科学家,也不是个会撒这种谎的人。



才刚开始驰骋,我的瞳孔就急遽收缩。因为我在半路上看到了那道以轮椅移动的背影。安心与不安带着近乎无畏的质量互相争执不下,使得胃液浑浊摇荡?



我骑着脚踏车飞快地追过那辆轮椅,再转过头去。



「不——」



眼睛和舌头都因冲击而背叛了我,话声哽在喉咙里。



不对。



那不是真知。坐在轮椅上的女孩子完全是另外一个人。



可能是因为我大动作地回头看她,让她很不高兴,女孩子不悦地扭曲起脸庞。虽然不是真知,但我认得那张脸。是小学时曾经同班的里袋。但是就我所知,里袋之前并不是靠轮椅过活。坐轮椅的人在岛上只有一个,只有真知。



仿佛是立场替换了般,里袋正坐在轮椅上。



为了逃开里袋冷冽的目光,我慌忙又踩动脚踏车。虽然现在一切还搞不清楚,但是……难不成里袋会坐在轮椅上,跟我有什么关系吗?



一种近似恐惧的心情催促着我,我冲下坡道。真知家与住宅区有一段距离,我绝不会和其他户人家搞错。所以就像刚才突如其来跃入眼帘的轮椅一样,当我见到那幅景象时,也无法狡辩成是我的错觉,或是我骑错路了。我险些要连同脚踏车一起摔倒滑到屋子前,呆若木鸡。



真知家已被植物覆盖。庭院里放置不管的杂草长得比我还高,掩没了住家大门,也覆盖住了玄关。跳下脚踏车时,我的膝盖不小心用力撞上了车身,脚踏车也倒在地上。我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拉起它,拖着疼痛的膝盖拨开草丛。四处飞舞的黑斑蚊还算有所节制地扎着我的肌肤。



连房子也受到了岁月的侵蚀。窗户后头可以看到满是尘埃的窗帘,以及现在尽管是早晨,却仍旧一片昏暗的室内。冷气外机的风扇已经断裂,支撑着住家的柱子只要一碰,就有煤灰般的灰尘纷飞起舞。转过身,刚才拨开的杂草已经遮蔽住了我的视野,也掩盖住了脚踏车、道路和整座岛唤。



我敲了敲门。才敲了三下,玻璃窗的部分就仿佛快被我敲碎。屋内没有任何反应,我的心情也像出现了裂痕般在原地往下坠落。



一眼就能看出已经弃置了好几年——也就是九年的,真知的家。



记忆中不存在的废屋。记忆中不存在的,她的死亡。



站在时间的伤痕面前,无能为力的我发出呻吟。



咕噜咕噜,仿佛有秋虫在喉咙里齐声合唱。



*



抵达尼亚家后,在决定进去之前,脸庞已因淋漓的汗水而湿透。流过脸颊的汗水蒸发后,肌肤表面变得粗糙不平。说不定当中也掺杂了泪水。



其实也没下定决心,我就将疲惫不堪的身子靠在门板上敲门。尼亚家的外观和先前我熟知的一样,理所当然地伫在原地。在这座岛上没有什么出场机会的红色邮筒上满是锈斑,玄关旁边放着小狗造形的摆饰。历经了风吹雨打之后,小狗摆饰表面上的油漆已有多处脱落,其中一只眼睛也像罹患了白内障般惨白。



咚、咚,我虚弱无力地用肩膀敲着大门,就算里头有人,可能也会误以为那是风声。不论是已知的事还是未知的事,都让我很害怕,两者都无法承受。



喀答喀答地,无法关拢的门扉发出了摇动声。每当耳朵听见这阵声响,我的脑袋就一阵晕眩,双眼也无法对焦。一切全变了个样的世界。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就算回过头看,我也不记得我曾在过去做了些什么。



我怎么想也想不透尼亚为何会死。



「来了,请问是哪位?」



突然有人出声说话,我吃惊得挺起身子。大门后头映出了一道人影。身材娇小,声音也很耳熟。是尼亚的母亲。我本想报上名字,喉咙却忽然硬住。



我只是不住咳嗽,发不出声音来。就像甩动着一个空空如也的瓶子。



结果我没有说出姓名,尼亚的母亲还是推起门锁,打开了大门。接着见到我后,她露出虚弱的笑容,眼角堆起皱纹。



「真难得呢。」



「今天大学也放假吗?」



「大学?……咦?是的。啊,呃,没错。」



我吞吞吐吐地点头答是。我是大学生?虽然不知道已经思考过了几次,但这里是哪里?属于「我」这意识的一切事物,全都隶属于异世界。



不管是身体还是环境。我穿着这个时代分配给我又膨又鼓的衣服,动弹不得。



「请进。」



尼亚的母亲请我进屋内。她是个体型纤细的人,脚踩仿佛只要轻轻一踢就会折断。到这个部分为止,都还在我的记忆当中,但如今眼前的人身上又多了一份我不熟悉的虚幻感。就像失去了重心一般,无依无靠的感觉格外鲜明。



我想现在的我大概也与她差不了多少吧。



走上走廊,尼亚的母亲带着我前往左手边的客厅。在与尼亚绝交之前,我们经常在这里一起吃点心玩耍地点都在户外,家里则是吃点心的去处。尽管如此,尼亚的母亲总是一脸幸福洋溢地看着我们吃点心。



尼亚的母亲在通往庭院的窗边、日照充足的地方坐了下来。虽然她瘦得看来像是只剩骨头,后背却挺得很直。不,是因为没有长多余的肉,才能挺得这么笔直吧。



我仿效她般地在她的对面正座。长久以来我早已忘了正座时视线的高度在哪,这个不习惯的高度令我头昏眼花。双脚非常自然地移动,也让我很不舒坦。



大概是觉得我正襟危坐的模样很有趣吧,尼亚的母亲脸上始终挂着微笑。



「今天怎么会过来呢?是因为那个孩子吗?」



听到「那个孩子」这四个字,我不禁低垂下头。不知为何我像是正在挨骂一般,紧紧缩起了身子。仿佛一切都是我的错一样。



可是,我总不能永远低垂着头。



这一次,正是时候下定从刚才在屋外就一直拖延到现在的决心。



「我有件事情想问您,绝对不是在开玩笑。」



「咦?」



「我很认真,非常认真……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



希望她不要生气,也别瞧不起我。我小心翼翼地做出这个开场白后,尼亚的母亲好一阵子默不作声。沉默和耳鸣让耳朵好痛。在尼亚的母亲点头之前,好几次我的眼泪都险些夺眶而出。我费了一番功夫将口水吞下去后,抬起头来问:



「尼亚他……真的死了吗?」



刹那间尼亚的母亲仓皇失措。就在双方都屏住呼吸、时间仿佛停止般的片刻过后。



「他死了喔。」



名为言语的箭矢贯穿了我的眉心。虽然这阵冲击不比剑崎先生告诉我的那一瞬间令人猝不及防,但若要直接从正面接下,仍是太过沉重。



「都已经盖好他的墓了,也只能接受了呢。」



尼亚的母亲语气凄凉地又补充说道。这种说法让我有些困惑,于是继续追问:



「您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这是昨天之前的我不可能会问的问题吧,尼亚的母亲满脸疑惑。



九年前就已存在的年幼的我,直到今日都是在这座小岛上长大。但现在的我却没有这段期间的记忆。那个「我」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呢?



仅是让出了健全却又畸形的这副身躯,灵魂跑到哪里去了呢?



「我并不是在开玩笑,无论如何我都想知道。」



我伸出手往前倾。一旦头部往前倾斜,呜咽声好像就会脱口逸出。我咬紧牙根克制住自己,抬起头来。眼睛周围也非得绷紧不可,否则似乎就会一鼓作气崩溃,好可怕。尼亚的母亲看着摆出这种不争气表情我,内心作何感想呢?



「九年前他掉进海里下落不明,至今我们都没有找到他的遗体。」



尼亚的母亲一脸憔悴地说,像正说明着一件再明白不过的事情。



下落不明。掉进海里。为什么会这样?我只想这么问。



在我一跃而过的九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一瞬间比起悲伤,疑惑更是掳获了我。



尼亚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一定要弄清楚不可——这种犹如使命感的情绪,像是铅块般沉重地在胃底油然生起。



原本只会一味哭丧着脸的我,内心亮起了微弱火焰般的光芒。



在那道光芒的主体中,存在着「时光机」与「松平贵弘」。



「你没事吧?」



尼亚的母亲替我感到担心。我一直问些怪异至极的问题,她说不定会以为我疯了。我抬手在眼前挥了挥,简短地回答:「我没事。」



其实我还想问其他问题。可是,再继续问下去的话,可能真的会招来误解。再加上我已经到达极限,无法再与尼亚母亲疲倦的脸庞相对。我逃也似地起身,最后向她确认:



「尼亚的墓是公墓吧?」



由于这座岛很小,空间不足以盖大量的墓。死者的去处就只有那里。



「你今天老是问些奇怪的问题呢。」



尼亚的母亲大感讶异地瞪大眼睛。被她用那种目光注视,让人很难受。



「不过,可能因为是这样的日子嘛。」



「这样的日子?」



「我也正打算去为那孩子扫墓呢。」



尼亚的母亲在向阳处站起身来,动作就像蜉蝣一样。



「我们一起去吧。」



「……好的。」



下落不明,就表示坟墓底下不存在着尼亚的身体。



在这样子的尼亚墓前,我还有办法痛哭失声吗?



*



感觉上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恢复力气,好让自己能拨开草木走回脚踏车的所在地。但其实好像才过了几分钟而已。方才见到的轮椅少女里袋也还没经过这里。相对地,经过这里的是一个我不认识的男子,非常面生。他看起来约莫与我同年,但我对他一点印象也没有。他朝着走出废屋后、又走向倒在路边的脚踏车的我投来诧异的眼光。



我完全没有力气挤出客套的笑容敷衍他,无视对方并牵起了脚踏车。似乎是被杂草的边缘割伤了,手指上有好几处细小的伤痕。伤口只是微微泛红,并没有流出血来。我握住脚踏车把手后,伤口就倏地迸开,遭空气狠狠刮过。



回程时,我死气沉沉地踩着踏板。就像身体的一部分遗忘在废屋那里一般,我的存在变得稀薄,双脚使不上力。身体一分一秒地风化,像要飘散进空中似的。我的存在正逐渐自这个世界淡去。甚至我也心想:真希望能就此消失。



折返回家的半路上,我看见了里袋的背影。她好像换了个方向。我半是诅咒地目送着她的背影,心想:为什么那个人不是真知?同时在自家门前停好脚踏车。



「怎么,才想说你刚出门,这么快就回来啦?」



由于我一直低垂着头骑车,完全没去注意前方以外的风景,所以直到有人出声叫我之前,我都没发现那里有人在。而在听见这道出乎意料的话声后,我的心臓猛烈收缩。



我的外婆正站在路边,开心地与住在对面的咪婆婆闲话家常。



她正用自己的双脚站着,虽然脸上的皱纹增加了,但还是以前那张扑克脸。



那种忘了自己是谁的纯真傻笑已不复见。



「外……呜,呃,咳咳!」



我才想开口说话就呛到了。同时,外婆走到我身边来。



「你那是什么表情啊?都长这么大了,还满脸都是杂草,跑去哪儿玩啦?」



外婆用粗糙的大拇指为我擦去脸颊上的脏污。她的目光锐利,至此已不容置疑。是我。是我拔掉了田里的那颗石头,因而改变了外婆的未来。



厚实的手指、粗糙的肌虏、像沾到了泥土般的颜色和手掌上少见的痣。像在证明外婆如今还在田里工作一般,那只强健的手包覆住了我的脸庞。



这时我也终于领悟到自己的手为何会粗糙得如此陌生。



「是田里的工作。我竟然会想帮忙田里的工作。」



历史演变成了小时候的我曾帮忙外婆田里的工作。



「嗯啊?你在说什么啊?」



外婆满脸狐疑,将手移开我的脸庞,眯起眼睛。没想到又能像现在这样,和还认得我是她孙子的外婆说话。「嘶嘶——」我吸了吸鼻子强忍下泪水。



「真是个怪孩子,这回又变成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发生了什么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