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英雄之歌(2 / 2)
我回头,距离还很短,马上就能回去。
对此,我安心地深深叹一口气。勇气已经见底。
最后,我折返了。
像平日一样朝学校迈进。
我不认识除此之外的路。我跑不出去,也无法违逆。
不论何时,都只能走在别人铺好的路上。
毕竟我是小孩,而这个世界是大人创造的。
世界不可能任由一名小孩为所欲为。
如今,我却被一个小孩玩弄于股掌间。好矛盾。明明他根本没那么做,我却被搅成一团乱。到底是怎么回事?
即便乖乖来到学校,我还是很后侮。如果能在那里前进,如果没有折反自我责备的话语在脑海中打转。我把不敢前—胆怯懦高阁,一个劲儿后侮。但也束手无策了,如今我不可能冲出学校。校园、钟声、老师形成高墙,来到这里我才终于绝望。无计可施之下我叹了口气。我老是错失良机。
我心不在焉地坐在位置,想著今天也没来学校的他。连续请假四天,似乎渐渐有人注意到了,在休息时间竖起耳朵还会听见一些讨论。那不是真的在担心他,而是八卦,感冒、受伤、事故、住院等无凭无据的臆测。我一面祈祷他千万别因为这些不幸的原因而请假,一方面又担心他没来学校到底是什么状况,连强颜欢笑都做不到。
上课时我一样听不进去,只是白白浪费时间。
失去与他相处的五分钟,就令我的一整天如化石般枯槁。
……不过,搞不好——
或许真的有人觉得我太可怜而看不下去吧。
事情竟然出现一百八十度的大逆转。
「喂,你还好吗?」
第三堂课结束后,导师来到我的座位窥探我的脸。他看起来十分担心,原本我还心想怎么了吗?等沉甸甸的重量落在肩膀上,我才渐渐有自觉。身体不舒服与心灵的疲惫紧紧咬合,让我看起来像个如假包换的病人。如果我回答是生了场恋爱病,导师会露出什么表情呢?
「那个……」
一般我都会回答没事。但我有种预感,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从学校这座笼子光明正大出去的最后机会。如果我在这里又退缩,大概就大势已去。这是直觉。
回想起来,这或许是我最接近命运的一刻。
小题大作的我,血气不断从脑中褪去,嘴巴一张一暗。
这些不自然的小动作,此时此刻用来表达身体不适真的很有效。
「我身体很不舒服。」
这不算说谎。我连嘴唇都乾裂了。
「要去保健室吗?还是回家休息?」
「回家休息。」
「要联络家长吗?」
「他们去上班了,不在家,我没关系。」
虽然不是骗人,但我选了对自己有利的说法,拿起书包从座位上起身。同学们注视著我,问我:「怎么了?」在我露出苍白的脸色后,大家纷纷了然于胸。
回想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因为身体不舒服而早退。
幸好一阳与我不同班,不必多对他解释。
要是他事后知道,不晓得会说什么。不,这次我一定要让他闭嘴。
我在鞋柜前穿鞋,明显有精神多了。这算临机应变吗?还是性格过度谨慎呢?光是老师允许、有了藉口,我就变得活蹦乱跳。学校已经公认我可以去找他了。
走出校门后,我彷佛快迟到似地拔腿狂奔。
要是被老师看到,大概会把我抓回学校,指责我哪有不舒服吧。我用力摆动手臂,朝城镇中奔驰。没有目的地,只是直直奔跑。其实我一点头绪也没有。
但或许无心插柳,反而能柳暗花明。
跑著跑著,前方是那个转角。斑马线、十字路口。
「啊…」
建筑、城镇、远方的电波塔,在上午阳光的映照下泛黄。
像是伫立在山脚下。
像是模仿一直以来的我——他站在转角。
一开始我还怀疑自己的双眼,该不会是海市蜃楼吧?但我用颤抖的手提起书包、揉揉眼睛,摇了好几次头,他都没有消失。我确认这不是梦后,脚跨了去。
他低著头,没有发现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没穿制服站在这里,但这个转角、这个十字路口,我很确定不可能与我无关。
我前倾著身子狂奔,两、三次差点跌倒,抬起头向他跑去。
连红绿灯都没仔细看,直接跨越斑马线。
然后,来到他跟前。
要不要叫他呢?在我强忍著因为太感动而泫然欲泣的泪水时,各种招呼声飘浮起来、流向远方。我找不到适合的说词,也捉不到它们。
我举棋至疋,只好缓缓弯腰,偷看他的脸。结果,与他四目相交。
他大吃一惊地跳起来,把我吓得心脏扑通扑通狂跳。
「咦、咦?现在是中午哎……」
他怯怯地指著太阳。手指几乎朝著正上方。
「这……彼此彼此……呀?」
他才是呢,连制服也没穿却在这个地方。而且,表情还很悲伤。
我们彼此凝视了一会儿后,不知是谁先笑了,接著另一人也不由自主地笑起来以掩饰尴尬。我将身子抬起,背挺直。他也把背离开转角处的围墙。
「我没想到真的能遇见你。」
他深有所感的一句话令我吓一跳,背抖了一下。
——没想到真的能遇见你。
遇见……我?
我心想时间未免差太多了,怎么可能,但又忍不住不问。
「那个……你、你在等、等我吗……」
我结结巴巴地问,他好像知道我要说什么,眼神闪烁。跟我一样。
那句深有所感的话,似乎是他不小心说出口的。
「啊?嗯、嗯……不晓得耶……」
难得他也会语无伦次地闪躲。他踏出脚步蒙混过去,我快步站到他左边。
我还有点不敢置信,因为我一直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
松一口气后,眼泪差点掉下来。
「最近你都没来学校耶?」
我思考著该怎么询问,最后选了安全的说法。这也是我最先想问的事。惊慌失措的他一听,喉咙鼓了起来,彷佛被戳到痛处,呼吸停止。
他的脸色覆上一层阴影,在眼下形成黑眼圏。
「嗯……那个,家里有事。」
「家里……」
听起来像亲人过世。他大概从我的表情嗅到端倪,回答:
「不是你想的那样啦,只是……」
他含糊地否认,很明显不想多说。
跟校长叫你过去有关吗?我想问,但现在的气氛不适合。
「你呢?」
他看著我。像要抹去刚才脸上的神色,好恢复往常的模样。
像要阻断过多对他的提问。
「今天学校应该没有在中午前放学吧?」
他回头望向上学的路,除了我以外没有其他学生。
「我身体不舒服,所以提早离开……可是一出校门,就不药而愈。」
我不想让他担心,所以回答得很轻松,但冷静一想,这根本是称病跷课嘛。
不知道他会怎么解读。在我不安时,他说道:
「早退啊……」
他被我逗笑似地搔了搔鼻子。
「邂逅,或许是命中注定的吧。」
他面向前方如此低喃,令我小鹿乱撞起来。哗啦——我听到脑袋沸腾的声音。
命中注定?邂逅……我吗?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我好想问他,却只是沉默地走在他身旁。
「对了,要不要去哪里走走?」
他回头问我。现在不是提这个的时候吧!我晕头转向地心想,同时回答:
「去……哪里?」
「没有啦,我想说只是在散步……」
他搔搔头。听他这么一说,的确是。我望向左右。这不是朝他家的方向,也不是朝我家。走在往城里的路上,询问「去哪里」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疑问。
「也可以哪里都不去。」
「那怎么行!」
我插嘴。想都不必想,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和他一起走在不是上学路的路上,本身就是令人不敢置信的重大进展。
「那么,呃,我们去哪里走走吧?」
我用非常委婉的说法确认这场约会。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我不敢肯定他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他轻轻点了头说:「好啊。」然后,抬头望向建筑。
那是一栋名字是什么、为何盖在这里、里头有哪些人在上班我都不清楚的大厦。这座城市,应该也是由陌生的大人所建造的吧。
我们并肩在大厦前漫无目的地走著。
接著,我突然忆起以前想过的点子,决定与他讨论。
「那、那个,我有事想和你商量。」
「什么事?」
「我、我也想玩你在玩的那款游戏。」
我希望他与我多分享一点,他却说:「奉劝你不要。」
这声否定,听起来比忠告多了份严肃。
向来温和的他竟然一脚把人踢开,令我不知所措。
「那款游戏……嗯,不要玩比较好。我也没玩了。」
他望著马路说道,像在反省刚才的冲动,语气平静许多。
平静到令人觉得冷淡。
「啊,你不玩啦……」
「是啊,我……不玩游戏了。」
彷佛与电玩切割似的发言,令人觉得很冷酷无情。
包括他的侧脸在内,这此一都让我与他重逢的喜悦多了一丝阴影。
既然他不玩了,我也没有理由执著于电玩,反正我本来就只是想跟他多一些交集。
那他这几天都在做什么呢?
「你肯定不适合那款游戏。」
「嗯……」
他加重语气又对我说一次。虽然我也自觉不适合,但还是有点灰心。
他的疲惫似乎感染了我,原本消失的郁闷又要苏醒。
他自己大概也察觉到这股低气压,努力用开朗的语气转换话题。
「话说回来,我们该决定去哪里了,不然可能会迷路唷。」
他指了指一眼望去全然陌生的风景。是啊,尽是不知名的建筑物。在未知的建筑物前,素未谋面的大人们比手画脚地在说些什么,好像是在传教。
他们分配到的空间只有一点点,没有人停下脚步,也没有人回过头看。
反而有人面露不悦,觉得他们妨碍通行。
带头拿著麦克风滔滔不绝的人高举的看板上,写著「星命教」。
那是我从没听过的名字。角落还标注著「总部」。
移动式的总部,真新奇。
经过时,我忍不住观察他们,却又猛然醒悟。
现在可不是管这此一的时候。
再这样一直走下去,搞不好就会离开城镇,跑去很远的地方。
不过只要和他在一起,去哪里都好。我如此心想,但又觉得这样不行而抓住制服上衣的下襬。
我们还有明天,下星期当然也得上学。
「那去……咖、咖啡厅?」
约会的话当然是去喝咖啡。我不自觉地如此联想,但其实脑袋一片空白,只有「约会要去哪里?哪里?」的疑问。
明明我也想像过各种地方,还做了不少功课,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咖啡厅吗……等、等一下唷。」
他急忙把手伸进口袋。怎么了?我用眼神问他,他回我一个伤脑筋的表情。
「我要看钱够不够。」
「啊,对喔。」
去咖啡厅要花钱。往返学校几乎不会花钱,因此我忘了这点。
「我有带钱包啦……嗯,喝果汁的钱还够。我请你吧。」
他拿起黑色钱包在脸旁晃了晃,对我展现善意。
让他请客太不好意思了。毕竟是我提议的,彷佛是我在催他请客。
「不用啦。」
「没关系。倒是你,比我想像中还调皮。」
他的语气没变,所以一开始我还没会意过来。
调皮……我在口中反羁,终于与「调皮捣蛋」联想在一起。
……他觉得我很调皮!
我感觉到脸颊著火似地烧起来。他看到我的转变,笑了出来。那纯洁的笑容,不知为何,看起来既轻薄又脆弱。
我们在镇上逛到傍晚后,回到出发地点。
在与他会面的转角,与他分别。
我感到依依不舍,同时有一种心满意足、不可思议的感慨。
「……啊。」
他挥动的手停下来。我心想怎么了,也停下动作。
「你之前不是说,兴趣是园艺吗?」
「咦?嗯……没有那么正式啦,只是好玩而已。」
他半是忽略我的藉口说道:
「回家前我想去看看,可以吗?」
他低声向我拜托。
「好啊。」
我随口回答,一说出口立刻怀疑自己的耳朵。因为我察觉了这句话的意思。
「我、我家?」
「啊?嗯。」
他不好意思地搔搔脸颊,好像对于我向他再三确认而感到很难为情,至于我也羞得满脸通红。
因为太紧张,连声音都高八度。
「你会介意的话就算了。」
「不、不会、不会!好哇,来!呃、走?走吧!」
我语无伦次地张开双手欢迎他。他要来我家,不不,大概不会进到屋内,只会在院子里看植物,但这已经是很了不起的进步。五分钟变成了好几个钟头,十字路口变成我家,到底发生什么事?
我回顾这一周,心想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好事,但明明只有想他想到失魂落魄而已。
明明我没有什么积极的作为,却遇到这样的盛情款待。明天会不会因为今天太幸福而遭遇不幸呢?
一想像,苦笑便浮现。那索性今天就让我幸福到底吧。
这么一来,即便遇到再痛苦的事,我都承受得住……但愿如此。
我与他穿过十字路口前,一路并肩走著。我穿制服,他穿便服,但步伐一致。
我走在配合我脚步的他左边,感受这段距离所带来的幸福。
手心与手掌虽然没碰到他,却围绕著一股暖意。
带他到我家门前时,天空一如往常迎向「终末」——是夕阳。
火烧似的天空里,残留著洁白的云朵。
在一天结束时,与他站在一起。我为这过去从未实现的美梦静静地感动。
「盆栽在这里。」
我带著肢体变得有些僵硬的他前进,指著并排在靠近围墙架的盆栽。
但我要介绍的这些盆栽,每一株都还很幼小。
「这是花的芽吗?」
「以后会开花。」
「现在还没开花啊。」
他凝视著小小的嫩芽呢喃,眼睛睁得大大的,像要把绿色统统吸入眼底。
让我有点想起搬走的邻居家的安卓。
「但我觉得这样很好。嗯,真的很好。」
他用力点头,我不知道他是因为哪里感动,但盆栽给他的印象似乎不错。
虽然他没多说什么,但或许他很喜欢植物。如果是这样……
「啊,那……我送你一盆吧?」
我向前踏出一步。他的眼睛与嘴巴微微张大,像在考虑我的提议。
「……可是,这是你种的。」
我感觉到他的抱歉与顾虑。可是他顾虑我,我才伤脑筋呢。
「没关系、没关系。」
我相信他一定会认真照顾它,说不定这还是让我们拥有共同兴趣的好机会。会因为这种理由而送人,大概爱真的不够吧,但我还是拿起一盆。
我挑的是没有发芽的盆栽。
它比其他盆更要费时照顾,或许能让我们拥有长期共通的话题。我打著这种如意算盘,但又立刻后悔,担心他收到没发芽的盆栽会不会不高兴。
看他观察著里头空空如也的盆栽,我慌了。
「那、那个,不然还是换别盆吧?不过那盆里面也有种子喔。」
「嗯……没关系,我喜欢这一盆。」
明明只有花盆,是喜欢哪里呢?他笑著温柔地婉拒我。或许只是不好意思推辞?
「对了,你说植物最重要的是什么?」
「咦?」
「之前你不是说过吗?」
他露出有些疲惫的笑容,看起来像个天真无邪的捣蛋鬼。
我记得我确实说过,因而现在不得不再说一次。
「啊……」
之前我也曾这样僵住。他模仿我「啊」地圆圆张开嘴巴。
该不会是明知故问吧?我不自觉将脸颊鼓起。
「爱,很重要。嗯,非常重要。」
我在胸前握起拳头,好至谷易才说出口。他竟然让我说了两次。
我「唔」了一声,在我想缩起脖子时……
「爱啊。」
他抱著盆栽,深有感触地低喃。
「那……」
「……咦?」
——我可能没办法让它开花吧。
我看见他的嘴巴似乎这么动。
在我开口问那是什么意思前,他抬起头对我说:
「你都送我了,我会努力把它养大的。」
与刚才的呢喃截然相反的豪语,令我好生困惑。
我轻轻敲著太阳穴,心想大概是自己想太多了吧。应该是遇见他,又带他来家里,因而兴奋过头。
比起这个——
我看著拿盆栽站起来的他,心想比起这个,我要再踏出一步。
「发芽后,我可以去探望它吗?啊,当然你也可以带它过来。」
藉著盆栽,再一次与他约定见面。
我一面为自己的自私感到羞愧,一面等待回应,眼眶因为忘记眨眼而乾涩。
他低头看向盆栽,轻抚表面,转动著花盆。
在我心想怎么回事?历经长得令人不安的等待后——
「我一定会带它来见你……我跟你约定。」
伴随著轻声叹息的这番话,令我「啊」了一声,眼眶一口气湿了。
再这样下去就会变成眼泪滑落。
他对我用了「约定」这个字,令我感到安心。
过去我们之间的一切全是偶然,如今第一次有了确定的事物。
我觉得手中握了一个东西,不论如何拉扯,都能感觉到它牢不可破地连接著另一头。
我们约好了。
「嗯,是约定。」
他加重语气又说一次,听起来像在讲给他自己听。
之后,他抱著盆栽,突然从院子走出去。连声招呼都没打,害我吓一跳。我想叫住他,但慢了一拍。
就在我感到一阵错愕时,走到半途的他回过头。
双眼哀戚地眯起来。
如同被尖锐的针勾起而流漏的情绪,令我吓一跳。
他是不是想说什么呢?我屏住气息。大概因为背景是黄昏,所以看起来更像那么回事。
他并没有把眯起的眼睛睁开,反而掩盖似地、闭上眼睛似地,露出笑容。
「周末愉快!」
奇怪的道别、笑容,与融化在夕阳中挥舞的手重叠。
他笑著却像在隐忍什么的表情,令我有些受挫。
但我还是随著枰枰跳的心,用力挥手。
能与你相见,就是最棒的一天。
啊,不过,我忘记问他下周会不会来上学了。
他看起来满有精神的,一定会来吧。还有,我又忘记问他的手机号码。
虽然前进了一百步,却漏东漏西的,之后我得精明一点才行。
我的手一直挥到他消失在远方,而他也一直挥著手。
挥到他在我视线里的最后一刻。
我……
即便黑夜让手指变色,即便洁白的残云遭混浊吞噬,即便世界时时刻刻都在改变。
……我——
他奇怪的道别,他的笑容,那随夕阳融化的手挥动的轨迹。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